第八卷
六祖坛经 顿渐品 第八卷
贾题韬
按照最初的安排,我们这次学习《坛经》,学到“机缘品”就可以告一段落了,因为没有多的时间了。但为了使这次学习《坛经》的因缘圆满,所以有必要对后面三品也作一些提持。后面这三品的大意是什么呢?如果对前面七品有了理解,这三品的内容全在里面,理解是不难的,需要留心的地方,我们再细细学习。
顿悟的力量
时祖师居曹溪宝林;神秀大师在荆南玉泉寺。于时两宗盛化,人皆称南能北秀;故有南北二宗顿渐之分。而学者莫知宗趣。师谓众曰: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种,见有迟疾。何名顿渐?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故名顿渐。
然秀之徒众,往往谩南宗祖师不识一字,有何所长?秀曰:他得无师之智,深悟上乘,吾不如也。且吾师五祖,亲传衣法,岂徒然哉!吾恨不能远去亲近,虚受国恩。汝等诸人,毋滞于此,可往曹溪参决。
一日,命门人志诚曰:汝聪明多智,可为吾到曹溪听法。若有所闻,尽心记取,还为吾说。志诚禀命至曹溪,随众参请,不言来处。时,祖师告众曰:今有盗法之人,潜在此会。志诚即出礼拜,具陈其事。师曰:汝从玉泉来,应是细作。对曰:不是。师曰:何得不是?对曰:未说即是,说了不是。师曰:汝师若为示众?对曰:常指诲大众,住心观净,长坐不卧。师曰:住心观净,是病非禅。长坐拘身,于理何益?听吾偈曰:
生来坐不卧,死去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为立功课。
志诚再拜曰:弟子在秀大师处学道九年,不得契悟。今闻和尚一说,便契本心。弟子生死事大,和尚大慈,更为教示。师曰:吾闻汝师教示学人戒定慧法,未审汝师说戒定慧行相如何?与吾说看。诚曰:秀大师说,诸恶莫作名为戒;诸善奉行名为慧;自净其意名为定。彼说如此,未审和尚以何法诲人?师曰:吾若言有法与人,即为诳汝。但且随方解缚,假名三昧。如汝师所说戒定慧,实不可思议。吾所见戒定慧又别。志诚曰:戒定慧只合一种,如何更别?师曰:汝师戒定慧,接大乘人;吾戒定慧,接最上乘人。悟解不同,见有迟疾。汝听吾说,与彼同否?吾所说法,不离自性,离体说法,名为相说,自性常迷。须知一切万法,皆从自性起用,是真戒定慧法。听吾偈曰:
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痴自性慧,心地无乱自性定。
不增不减自金刚,身去身来本三昧。
诚闻偈悔谢,乃呈一偈:
五蕴幻身,幻何究竟?回趣真如,法还不净。
师然之。复语诚曰:汝师戒定慧,劝小根智人;吾戒定慧,劝大智根人。若悟自性,亦不立菩提涅槃,亦不立解脱知见。无一法可得,方能建立万法。若解此意,亦名佛身,亦名菩提涅槃,亦名解脱知见。见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去来自由,无滞无碍。应用随作,应语随答。普见化身,不离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戏三昧,是名见性。
志诚再拜启师曰:如何是不立义?师曰:自性无非、无痴、无乱,念念般若观照,常离法相,自由自在,纵横尽得,有何可立?自性自悟,顿悟顿修,亦无渐次,所以不立一切法。诸法寂灭,有何次第?志诚礼拜,愿为执侍,朝夕不懈。
五祖名下的著名弟子,除了得到达摩衣钵的六祖外,还有十来位大师,其中最了不起的是神秀。神秀除了在最根本一着上比六祖差,因而没有得到衣钵,但在平常人看来,几乎样样都比六祖强。神秀相貌好,学问好,修行好,福报也好,曾得到武则天的礼敬,武则天把他迎入宫内供养,并亲自行跪拜礼。长安洛阳两京,不知有多少王公大臣拜在他的门下。他寿缘又长,活了一百多岁,弟子又多,全是在中原一带的名都大邑寺庙里的住持,所以影响极大,声势显赫。神秀圆寂后,唐玄宗时著名的宰相张说亲自给他制碑文,说他“身长八尺,秀眉大耳,应王伯之象,合圣贤之度”,诏请而来,趺坐觐君,肩舆上殿,屈万乘而稽首,洒九重而宴居”,而且被推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你看,多大的气派,多大的场面啊!
相比之下,六祖就寒酸多了,虽然在五祖那里得了衣钵,但十六年来东躲西藏,不断有恶人来骚扰。后来出世说法,也仅仅在岭南曹溪。现在广东开放得早,内地人认为广东洋气、气派,但在唐代那里几乎还是蛮荒之地,乃至六祖被人称为“*樷病薄印A娴男蜗蟮比辉对恫蝗缟裥悖虏憷涂嗝裰冢丈褂炅艽虿裎蜗蟮比徊豢赡芎玫侥抢铮置挥形幕侄疾皇丁A婵ê螅淙坏玫缴刂菽俏晃ご淌返挠祷ぃ∶嬗肷裥惚龋筒钪煸读恕U饷创蟮牟钜欤鼋黾甘曛洌娴姆ā献诙俳瘫樾杏谔煜拢裥愕姆ā弊诮ソ倘翠蚊晃尬拧U饫镌蚝卧谀兀康览砗芗虻ィ娴姆ň褪潜壬裥愀撸叩枚啵腋删怀沟祝虮阋仔校匀嗣抢钟诜钚小T凇岸俳テ贰敝校颐且部梢越衔宄乜吹秸庖坏恪I裥惚救硕粤嬉彩峭瞥绲模踔粱瓜蛭湓蛱焱萍龉苍傻茏忧袄囱埃徊还裥愕难艿搅娴目竞螅筒辉僭敢饣厝チ恕?
禅宗有关戒定慧的主张,在前面已经多次提到过。神秀对此的解释又如何呢?神秀说:“诸恶莫作名为戒,众善奉行名为慧,自净其意名为定。”不要认为只有六祖才代表禅宗,
神秀也是禅宗的大师,也是五祖的弟子,他的见解虽然还不能与六祖相比,但在当时已经是极其高明的了。大家知道,“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是佛的一首谒语,可以说是对全部佛教的教、理、行、果的精要概括。神秀把这个谒子用来作为对戒定慧的理解,的确也恰到好处。前面曾说过“祖师禅”和“如来禅”,神秀这几句,可以说是对“如来禅”的最佳表述。神秀北宗之禅,就是“如来禅”。如法修行,次第而进,所以又称为“渐门”。“如来禅”可以说是佛教内正统的修持方法,稳妥可靠,与教下也没有多大的分歧,一般学佛的人都走的这个路子,也可以取得成就。
但六祖大师这里却是“祖师禅”,其特点是直彻本源,因果一如,建立在万法皆空的基础上。正如六祖所说:“亦不立菩提涅槃,亦不立知见解脱,无一法可得,方能建立万法。”恶性本空,作与不作全没交涉;善性亦空,行与不行全没交涉;性非净秽,净与不净全没交涉,乃至“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自性就是菩提涅槃,本来就“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戒定慧又与此何干呢!所以,只要直下见性,一了百了,而不计其它。所以六祖说:“自性无非、无痴、无乱,念念般若观照,常离法相,自由自在,纵横尽得,自性自悟,顿悟顿修,亦无渐次,所以不立一切法,诸法寂灭,有何次第。”这样立足于自性自悟,顿悟顿修的法,所以称之为南宗顿门。
顿悟的依据是菩提与烦恼本为一体,差别只是相上的。从体上来讲,烦恼也是它,菩提也是它,排除了烦恼,等于就排除了菩提,所以说“烦恼即菩提”。你如果坚信这点,敢于这样下手,你学禅宗就可以见功效,得受用。一些这样用功,并有些经验和效益的人都有这种感受:原来那种种杂念全是自己,自己对自己还有贪求吗?需要去排除吗?久而久之,烦恼也好,杂念也好就淡了下去,不那么起作用了,如能再进一步,见了本性,那烦恼就断了。断的那一刹那,是顿;悟的那一刹那,是顿,这就是禅宗的方便。譬如我们今天在这里学习,大家心到意到脚到,就坐在这儿了。如果你在外面绕圈子、翻跟头,费了许多功夫,结果还是必须坐在这儿。禅宗的方便就是直截了当,不必去绕圈子。顿悟成佛的道理就只这么浅,你本来就是佛嘛,只不过倒立着,倒过来就行了吗?所以许多祖师见了参访的人一来就心里关键。这么现成的事,为什么老弄不清楚呢?云门大师初参睦州陈尊宿,头次去,一敲门,睦州不开门,问他:“你来干吗?”云门说:“弟子远道来参,乞师指示门径。”睦州把门一开,看了他一眼,怦地就把门关上。就这样,云门接连敲了三天的门。第三天,睦州刚把门开了一条缝,云门就抢了进来,睦州把他向门外一推,说:“你研究古人的脚板印干什么!”说完把门狠狠一关,硬是把云门的一只脚砸断。这一下,云门终于大彻大悟了。祖师这什么要下棒喝等这么强烈的钳锤?他心里着急啊!这么现成的事,你怎么还不悟呢?两个耳光一打,或许你还清醒些。给你说法,说开示,讲道理,这些饱参饱学之人,肚子里装的还少吗?再说上一通,更怕把你迷住了出不来,你说该怎么办?云门虽然少了一只脚,成了跛子,但一提到这个事情,他是非常感谢他的老师。就这么一拶,他得到了永恒的东西,不用说一条腿,割脑袋也值得。这就是顿悟法门,前面举的那些公案,都说明了这个法门的力量。
向上全提和事事无碍
僧志彻,江西人,本姓张,名行昌。少任侠。自南北分化,二宗主虽亡彼我,而徒侣竞起爱憎。时,北宗门人,自立秀师为第六祖,而忌祖师传衣为天下闻,乃嘱行昌来剌师。
师心通,预知其事。即置金十两于座间。时夜暮,行昌入祖室,将欲加害。师舒颈就之。行昌挥刃者三,悉无所损。
师曰:正剑不邪,邪剑不正。只负汝金,不负汝命。行昌惊仆,久而方苏,求哀悔过,即愿出家。师遂与金,言:汝且去,恐徒众翻害于汝。汝可他日易形而来,吾当摄受。行昌禀旨宵遁,后投僧出家。具戒精进。
一日,忆师之言,远来礼觐。师曰:吾久念汝,汝何来晚?
曰:昨蒙和尚舍罪,今虽出家苦行,终难报德,其惟传法度生乎。弟子常览《涅槃经》,未晓常无常义。乞和尚慈悲,略为解说。
师曰:无常者,即佛性也;有常者,即一切善恶诸法分别心也。
曰:和尚所说,大违经文。
师曰:吾传佛心印,安敢违于佛经?
曰:经说佛性是常,和尚却言无常;善恶诸法,乃至菩提心,皆是无常,和尚却言是常。此即相违。令学人转加疑惑。
师曰:《涅槃经》,吾昔听尼无尽藏读诵一遍,便为讲说,无一宇一义不合经文。乃至为汝,终无二说。
曰:学人识量浅昧,愿和尚委曲开示。
师曰:汝知否?佛性若常,更说什么善恶诸法,乃至穷劫,无有一人发菩提心者。故吾说无常,正是佛说真常之道也。又一切诸法若无常者,即物物皆有自性,容受生死,而真常性有不遍之处。故吾说常者,正是佛说真无常义。佛比为凡夫外道执于邪常,诸二乘人于常计无常,共成八倒。故于涅槃了义教中,破彼偏见,而显说真常、真乐、真我、真净。汝今依言背义,以断灭无常,及确定死常,而错解佛之圆妙最后微言,纵览千遍,有何所益?
行昌忽然大悟,说偈云:
因守无常心,佛说有常性。不知方便者,犹春池拾磔。
我今不施功,佛性而现前。非师相授与,我亦无所得。
师曰:汝今彻也,宜名志彻。彻礼谢而退。
在《坛经》中,六祖大师有关《涅槃经》的开示凡四见,一为“行由品”中答印宗法师,二、三为“机缘品”中答无尽藏和志道,这一品中,六祖是第四次因问《涅槃经》而方便开示。从六祖的这四次答话中可以看到,参问人的根基不同,疑点不同,六祖所回答的却不尽相同。有的答话差距很大,甚至截然相反,从中可见到六祖的灵活性,他的路数不是来自学问,而是处处以本分接人。《涅槃经》在大乘佛教中有重要的地位,也是禅宗的理论依据之一。在这里,有必要对其中的要点作一番详细的解说。
无常是佛教里惯见的概念,特别在小乘佛教里。小乘佛教所讲的三法印,就把整个佛教的要点都包括了。为什么叫“印”呢?因为这是判断是不是佛教的标准。“诸行无常”,凡是有作为的事情都是无常的,没有不变的,这是第一个法印;“诸法无我”一切法无自性,都是因缘所生的,都是空的,找不出一个实在的东西,故无我,这是第二个法印;“涅槃寂净”,要想在无常的生死烦恼中得到解脱,要想得到永恒的寂静、安宁,就只有佛所指示的涅槃,这是第三个法印。佛说诸行无常你却说诸行有常,那就违背了法印,是外道;佛说诸法无我,你却说有我,也就违背了法印,是外道;佛说涅槃寂静,你说没有涅槃,没有寂静,也违背了法印,是外道;或者认为除了涅槃之外,而别有寂静,同样是外道。
所以无常这个问题,是佛教里极为重要的概念。在大乘佛教里,特别是《涅槃经》里,这个说法就不同了。小乘佛教修行,其修行的指导思想,最基本的就是“四念住”。在“四念住”中,一是观身不净,二是观受是苦,三是观心无常,四是观法无我。四念住要你把心放在里面,作为修行的基础。众生身不净,但众生认为是净,这是颠倒见;众生所受皆苦,但众生认为有乐,这是颠倒见;众生心行无常,但众生认为有常,这是颠倒见;一切法无我,而众认为有我,这是颠倒见。这就是众生的净、乐、常、我四颠倒见。而四法印就是对治这四个颠倒见的。
但是到了大乘佛教,特别是《涅槃经》里提出了“涅槃四德”,恰恰就是众生这四个颠倒见中的常、乐、我、净,就是说,涅槃是有常的、快乐的、有我的、干净的,这四条是正的,不是颠倒的。“涅槃四德”恰恰与众生的四颠倒见相反而对立。二乘人就是根据四念住来修,把四颠倒见当作牛鬼蛇神而必须铲除。但是到了大涅槃的境界,你给他们讲常乐我净这四德,他们往往听不进去,并且十分反感,这样,二乘人进人大乘就困难了。
《涅槃经》里所讲的大乘妙谛,讲的常乐我净,在六祖这里,却又翻上一层境界。六祖说:“无常者,即佛性也;有常者,即一切善恶诸法分别心也。”六祖对此又作了个颠倒,当然引起了行昌的惊讶,认为六祖所讲的“大违经文”。但是这里是不能死啃书本的,佛法高妙之处就是圆融无碍,六祖大师的一言一行,无不显现着这种精神。“佛性若常,更说什么善恶诸法”。佛性若是死寂一团,没有生机和变化,那么,说善、谁在善呢?恶、谁在恶呢?如果佛性是常、是不变的,那么众生永远就没有分了,发菩提心也没有用了。要知道,发菩提心就是无常。从前我造孽,没有发菩提心,但我今天向善,发了菩提心。如果佛性是常,那我以前就应发菩提心,但这个菩提心是今天发的,不是以前的。发菩提心的原因是什么呢?因为有佛性,那么这个佛性以前没有发菩提心,但今天发了;佛性知道了以前做恶不对,今天要改恶向善了,你说这个佛性是常还是无常?要知道,六祖这里是对机,在“行由品”中六祖答印宗法师问时,六祖的根本看法是佛性超越了常与无常。超越了常与无常,这个佛性才是真的,才是活的,才是超越了分别思量的,大家要懂得这个道理。
不变的常是死常,变化了还是常,所以六祖说佛性无常,恰恰深刻地阐述了佛性真常的道理。无常是佛性的一种作用,常也是佛性的一种作用,执着于一边是不对的。作用是活的,要应酬无碍,必须有所变化,应该无常。这个无常,并没有离开本体,也离不开本体,如果孤立和静止来看,是难以想通。但你把这一切放在全体上看,整体上看,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六祖说:“有常者,即一切善恶诸法分别心也。”你看到的那种种无常,实际上就是常,一切法都是常。不是说一切法空,一切法无自性吗?怎么又说一切法是常呢?六祖认为,既然这一切不是佛性,那什么才是佛性呢?佛性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吗?这一切又全在佛性之外吗?当然不是,一切善恶诸法全是佛性,我们的语言、行为全是佛性。如果认为外面另有一个常,另有一个佛性要修,那完了,你就永远解脱不了。这个道理的确很高很难,因为这是“向上全提”之事,我们举点易懂的例子看。无常中有常,一切都在变化,那么这个“一切都变化”本身还变不变?所以无常本身就具备了佛性。从佛性的本性上来讲,这个变化又是什么呢?这是一个拳头,这是手掌,这个手可以结种种手印,在不同的工作中,如音乐家对种种乐器的弹奏,工人使用种种不同的工具,就我们这个手,可以说是千变万化的。但无论这个手如何变化,他仍然只是这个手,而不会变成脚嘛。如果离开这种种变化,去寻找一个不变的手,除了制作出来教学用的模型外,在哪里找得到呢?所以,离开了无常,又到哪儿去找常呢!整个宇宙都在变化,变到现在,宇宙还是宇宙,所以,这个变化之中也有不变的道理,不能把宇宙看成两个,不管是“本体宇宙”也好,“现象宇宙”也好,实际上都是那一个宇宙,你不要只看到变,而看不到不变;也不能只看到不变,而看不到变。所以,把常与无常对立起来,是低级的认识。常是它,不常也是它。因果不能被看成截然不同的东西,把因看成因,果看成果是低级的认识。以前的智力游戏有一个问题,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不知难倒了多少人。如果你超越了狭隘的因果观念,鸡中有蛋,蛋中有鸡;鸡就是蛋,蛋就是鸡,在鸡的家族史中,鸡与蛋是一个东西,谁也离不开谁,这个问题不是迎刃而解了吗。你要深入佛性吗?你要真正认识佛性吗?就必须超越这种种分别思维。所以,常不能离开无常,无常也不能离开常,常与无常是二,佛性是不二。
所以,常与不常,都应归结在这个“向上之常”。因与果,也应归结在这个“向上之因”;苦与乐,也应归结在这个“向上之乐”;净与秽,还是要归结在这个“向上之净”。
高层次的东西,是包融并超越了低层次的那些矛盾和对立的,我们学佛,应懂得这个道理。这样,你才能“向上全提”,也才会懂得华严经里“理事无碍”和“事事无碍”的道理。下面讲两则公案。
唐代,南泉老和尚看见东堂与西堂为争一只猫而争执不下,南泉说:“你们不要争了,谁能在这里下一转语,就把猫儿拿去,都答不出,那我就把猫儿斩了。”这时,东堂傻了,西堂也楞了,这个转语两家都下不了,于是南泉一刀下去,就把猫儿斩了。晚上赵州回来,南泉把猫儿的事说了一遍,要赵州也下一转语,赵州听了,把草鞋脱下来放在头上,扭身就走了。南泉感慨地说:“你刚才若在,猫儿就得救了.”这个公案,大家参得破吗?可以参一参,总之不离我们刚才讲的那些道理。要知道,禅宗里的东西是佛教里最高级的东西,许多人尝不到其中的味道,在那儿瞎解释,把最高的法放在低层次讲,怎么讲得通呢?
宋代有个宰相叫张商英,他曾遍参尊宿,在禅宗上也很有见地。一次圆悟克勤去拜访他,两人就谈论到华严境界。华严有四层境界,一是“事无碍法界”,二是“理无碍法界”,三是“理事无碍法界”,四是“事事无碍法界”。当他们谈到“理事无碍法界”时,圆悟问:“这里可以谈禅吗”?张商英说:“正好谈禅,理与事,理论与实践都相融而无碍了嘛。”圆悟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张商英当时就没抓拿了,心里也不服。圆悟说:“这仍然在法界的量里,仍在分别的‘二’之中。如果到了事事无碍法界,法界量灭了,不二了,才好说禅。不然,云门大师说的那个如何是佛?干屎撅;洞山初说的如何是佛?麻三斤;这一类的答话如何通得了?”圆悟还举真净克文禅师的一个谒语,作为事事无碍的话解:
事事无碍,如意自在。手把猪头,口诵净戒。
趁出淫房,未还酒债。十字街头,打开布袋。
真净禅师这个谒子,对那些格守戒律的人来说,真是要吓一大跳,尽是一些杀盗淫妄的事,怎可能是“事事无碍”这种佛性的最高境界呢?才嫖了娼,喝酒又不给钱,手拿血淋淋的猪头,嘴上却在念诵戒律,这怎么得了,还要在闹市街口,打开口袋,把偷的、抢的东西往里装。这叫“事事无碍”吗?杀盗淫妄就是佛法吗?这个谒子不是我做的,是真净克文这位祖师做的,圆悟克勤又用来开示张商英,里面当然有道理,而且道理大得很,不然,张商英听到后就不会手舞足蹈了,就不会感叹地说:“美哉之论,岂易得闻乎”!但我们又如何理解呢?对一般学佛的人来说,让他们入佛是乐意的,但若要让他们入魔,他们就害怕了。但佛魔平等不二,只能入佛,不能入魔,能说得到了“无碍”吗?能真正彻法源底、圆满自在了吗?当然不是,因为你还有凡圣之见,佛魔之见,善恶之见,你还在分别思量的“二”中,不知“不二”为何物?我们且不要说那么深,“手把猪头”——即猪头而离猪头,即杀而离杀;“口诵净戒”——即戒而离戒,即秽而离秽;“未还酒债”——即酒而离酒;“趁出淫房”——即淫而离淫。也就是即杀盗淫妄而离杀盗淫妄,即烦恼而离烦恼,即一切相而离一切相,在这上面过不了关,你在那儿守的戒没有经过严格的考验,没有经过世间的冶炼,你真的得到了无上的金刚体吗?在“五浊恶世”的杀盗淫妄之中,你能做到“无住”、“无念”、“无相”对这一切真的不动心,来去自由,才真正是“事事无碍”啊!你真的有了这个本事,你还怕什么呢!到了这个境界,什么“常”,“无常”全都是闲话。说简单点,你能做到能杀而不杀,能嫖而不嫖,能赌而不赌,能妄而不妄,能骗人而不骗人,才可以领略到无碍的境界,但这是自然的,本分的流露,不是你勉强在那儿守戒,要不守时也能守,才是真功夫啊!这个法,讲到这儿了就不能不讲,不讲就太可惜了,另一方面,讲了也会有一些不良后果,那些糊里糊涂的人没有见地,没有功夫,把杀盗淫妄也当成佛法,把禅宗的大手段变成狂禅的挡箭脾,这方面的教训是多的,往往有这样一些人把禅宗的名誉败坏了。
凡圣两忘,体露真常
有一童子,名神会,襄阳高氏子,年十三,自玉泉来参礼。师曰:知识远来艰辛,还将得本来否?若有本则合识主,试说看。会曰: 以无住为本,见即是主。师曰:这沙弥争合取次语。会乃问曰:和尚坐禅,还见不见?师以柱杖打三下,云:吾打汝是痛不痛?对曰:亦痛亦不痛。师曰:吾亦见亦不见。神会问:如何是亦见亦不见?师云:吾之所见,常见自心过愆,不见他人是非好恶,是以亦见亦不见。汝言亦痛亦不痛如何?汝若不痛,同其木石;若痛,则同凡夫,即起恚恨。汝向前见不见是二边;痛不痛是生灭。汝自性且不见,敢尔弄人?神会礼拜悔谢。师又曰:汝若心迷不见,问善知识觅路;汝若心悟,即自见性,依法修行。汝自迷不见自心,却来问吾见与不见。吾见自知,岂代汝迷?汝若自见,亦不代吾迷。何不自知自见,乃问吾见与不见?神会再礼百余拜,求谢过愆。服勤给侍,不离左右。
一日,师告众曰:吾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诸人还识否?神会出曰:是诸佛之本源,神会之佛性。师曰:向汝道无名无字,汝便唤作本源佛性。汝向去有把茆盖头,也只成个知解宗徒。祖师灭后,会入京洛,大弘曹溪顿教。著《显宗记》,盛行于世,是谓荷泽禅师。
师见诸宗难问,咸起恶心。多集座下,愍而谓曰:学道之人,一切善念恶念,应当尽除。无名可名,名于自性。无二之性,是名实性。于实性上,建立一切教门。言下便须自见。诸人闻说,总皆作礼,请事为师。
神会是禅宗史上重要的人物。前面曾经提到禅宗南北二宗的分立,神秀的北宗,在当时比六祖的南宗,无论势力、影响都大得多。六祖圆寂后二十年间,神会在洛阳传法,对六祖的法门大加弘扬,并与北宗的代表人物进行过多场辩论,影响极大,引起朝廷的猜忌,一度被赶到湖北一带。直到“安史之乱”时,洛阳长安两京沦陷,国家财政困难,而神会当时德高望重,对政府资助不少,得到唐肃宗的尊敬,迎入宫廷供养。使六祖的南宗顿门,在力量和影响上超过了北宗渐门。后来,唐德宗又正式立神会为禅宗第七代祖师,这样一来,北宗就逐渐瓦解,而南宗独传,从这里可以看到神会的巨大贡献。
神会的体征如何呢?在宗宝本里的一些机缘中,神会与行思、怀让、永嘉觉相比,当然不行。从与六祖的答话中就可以看得出,那三位祖师是过来人,到六祖这儿来是求印证的。而神会虽然机敏,但毕竟停留在分别思维上,还谈不上见性,所以六祖说他“也只成个知解宗徒。我们试举几个公案看看。
西塔和尚是仰山的弟子,后来到北方参临济,回来时仰山问他到哪儿去了,他说参临济去了。仰山问他:“回来干什么?”他说:“回来看和尚。”仰山说:“看我像不像一条驴吗?”他回答就很妙:“我看和尚不像佛。”仰山说:“那像什么呢?”他说:“若真的像个什么,那又与驴有什么区别呢?”这一下,仰山大吃一惊,说:“凡圣两忘,情尽体露,我以这个方法验人二十年,还没有看见一个了手的,你好自为之吧。”以后仰山逢人便说他是肉身佛。注意“凡圣两忘,情尽体露”这八个宇。西塔和尚这里,既没有凡情,也没有圣解,分别思维全都息了下去,处处都见本体,处处都表现着本体。而比较神会与六祖的答话,神会下的全是死语,全是在概念的两头打滚,不落在这边,就落在那边,只要落在概念里就是死语,一说合逻辑的话就是死语,不是六祖门下,不是曹溪路上过来的人。我们只要细看神会的答话就知道:神会虽然当时只有十四五岁,还是个“童子”,书却看得不少,虽然几次答话都显得很机敏,而且合乎教下理数,但并没有开悟,所以六祖当时没有印可他,因为他概念思维太活跃了,还没有经历“言语道断,心行处灭”这一关。下面再举个公案作个比较。
赵州初参南泉,南泉问他:“你从哪儿来?”赵州说:“我从瑞像院来。”南泉又问:“那你还看见瑞像吗?”赵州说:“不见瑞像,只见卧如来。”南泉当时是卧在床上接受赵州参访的。南泉又问:“你是有主沙弥,还是无主沙弥?”这个问话刁钻得很,可赵州怎么回答呢?他说:“有主沙弥”。南泉再追一问:“哪个是你主?”下面就可以见到赵州的功夫了,他说:“现在是仲冬时节,天气冷得很,只希望老和尚贵体平安。”有人认为赵州是在拍马屁。错了!赵州可不是俗人,他的禅风在唐代诸大师中是至高至雅的。他初见南泉的答话,可以说是不能再妙了。南泉所问赵州的,与六祖所问神会的差不多,而赵州的答话是活的,神会的答话是死的。神会的回答来自书本,赵州的答话来自内心的体验。所以赵州进一步问南泉:“如何是道?”南泉回答说:“平常心是道。”赵州紧迫一问,说:“还可趣向不?”南泉说:“拟向即乖”——进入分别思维那个道就不是本来的道了。赵州又问:“不去认识它,怎么知道是不是道呢?”记住南泉下面所说的,他说:“道不属知,不属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岂可强是非邪!”赵州这里就言下大悟。南泉禅师在这里和六祖一样,已经把话说透了。赵州悟了,我们中有没有能悟的呢?对这个问题,要有信心,有勇气,但不能作知识加以理解。大家好好参,我真诚地希望我们中能有人能那么“豁然”一下。
大家学习禅宗,这里就一定要记住六祖大师的话,要“常见自心过愆,不见他人是非好恶”,这样,你才能真正排除干优,潜心修道;再进一步,“一切善念恶念,应当尽除,无名可名,名于自性,无二之性,是名实性。于实性上建立一切教门,言下便须自见”。
佛经,六祖坛经,六祖坛经讲座_贾题韬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