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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策》卷五·秦三

薛公為魏謂魏冉
薛公為魏謂魏冉曰:「文聞秦王欲以呂禮收齊,以濟天下,君必輕矣。齊、秦相聚以臨三晉,禮必并相之,是君收齊以重呂禮也。齊免于天下之兵,其讎君必深。君不如勸秦王令弊邑卒攻齊之事。齊破,文請以所得封君。齊破晉強,秦王畏晉之強也,必重君以取晉。齊予晉弊邑,而不能支秦,晉必重君以事秦。是君破齊以為功,(操)[挾]晉以為重也。破齊定封,而秦、晉皆重君;若齊不破,呂禮復用,子必大窮矣。」P.169(卷五·秦三)
秦客卿造謂穰侯
秦客卿造謂穰侯曰:「秦封君以陶,藉君天下數年矣。攻齊之事成,陶為萬乘,長小國,率以朝天子,天下必聽,五伯之事也;攻齊不成,陶為鄰恤而莫之據也。故攻齊之于陶也,存亡之機也。君欲成之,何不使人謂燕相國曰:『聖人不能為時,時至(而)[亦]弗失。舜雖賢,不遇堯也,不得為天子;湯、武雖賢,不當桀、紂,不王。故以舜、湯、武之賢,不遭時不得帝王。今攻齊,此君之大時也已。因天下之力,伐讎國之齊,報惠王之恥,成昭王之功,除萬世之害,此燕之長利而君之大名也。《書》云:『樹德莫若滋,除害莫如盡。』吳不亡越,越故亡吳;齊不亡燕,燕故亡齊。齊亡于燕,吳亡于越,此除疾不盡也。(以)非[以]此時也,成君之功,除君之害,秦卒有他事而從齊,齊、趙合,其讎君必深矣。挾君之讎以誅于燕,後雖悔之,不可得也已。君悉燕兵而疾(僭)[贊]之,天下之從君也,若報父子之仇。誠能亡齊,封君于河南,為萬乘,達途于中國,南與陶為鄰,世世無患。愿君之專志于攻齊,而無他慮也。『」P.171(卷五·秦三)
魏謂魏冉
魏謂魏冉曰:「公聞東方之語乎?」曰:「弗聞也。」曰:「辛張、陽毋澤說魏王、薛公、公叔也,曰:『臣(戰)載主契國以與王約,必無患矣。若有敗之者,臣請挈領。然而臣有患也。(夫楚王之以其臣請挈領然而臣有患也。)夫楚王之以其國依冉也,而事臣之主,此臣之甚患也。』今公東而因言于楚,是令張(儀)之言為禹,而務敗公之事也。公不如反公國,德楚而觀薛公之為公也。觀三國之所求于秦而不能得者,請以號三國以自信也。觀張(儀)與澤之所不能得于薛公者也,而公請之以自重也。」P.174(卷五·秦三)
謂魏冉曰和不成
謂魏冉曰:「和不成,兵必出。白起者,且復將。戰勝,必窮公;不勝,必事趙從公。公又輕,公不若毋多,則疾到。」P.176(卷五·秦三)
謂穰侯
謂穰侯曰:「為君慮封,[莫]若于(除)[陶]。宋罪重,齊怒[深](須),殘伐亂宋,德強齊,定身封。此亦百世之時也已!」P.177(卷五·秦三)
謂魏冉曰楚破
謂魏冉曰:「楚破,秦不能與齊縣衡矣。秦三世積節于韓、魏,而齊之德新加與。齊秦交爭,韓、魏東聽,則秦伐矣。齊有東國之地,方千里。楚苞九夷,又方千里,南有符離之塞,北有甘魚之口,權縣宋、衛,宋、衛乃桑阿、甄耳。利有千里者二,富擅越隸,秦烏能與齊縣衡?韓、魏,支分方城膏腴之地以薄鄭,兵休復起,足以傷秦,不必待齊。」P.178(卷五·秦三)
五國罷成皋
五國罷成皋,秦王欲為成陽君求相,韓、魏,韓、魏弗聽。秦太后為魏冉謂秦王曰:「成陽君以王之故,窮而居于齊,今王見其達收之,亦能翕其心乎?」王曰:「未也。」太后曰:「窮而不收,達而報之,恐不為王用;且收成陽君,失韓、魏之道也。」P.180(卷五·秦三)
范子因王稽入秦
范子因王稽入秦,獻書昭王曰:「臣聞明主蒞正,有功者不得不賞,有能者不得不官;勞大者其祿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眾者其官大。故不能者不敢當其職焉,能者亦不得蔽隱。使以臣之言為可,則行而益利其道;若將弗行,則久留臣無為也。語曰:『人主賞所愛,而罰所惡。明主則不然,賞必加于有功,刑比斷于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當椹質,要不足以待斧鉞,豈敢以疑事嘗試于王乎?雖以臣為賤而輕辱臣,獨不重任臣者後無反覆于王前耶?
「臣聞周有砥厄,宋有結綠,梁有懸黎,楚有和璞。此四寶者,工之所失也,而為天下名器。然則聖王之所棄者,獨不足以厚國家乎?臣聞善厚家者,取之于國;善厚國者,取之于諸侯。天下有明主,則諸侯不得擅厚矣。是何故也?為其(凋)[割]榮也。良醫知病人之死生,聖主明于成敗之事,利則行之,害則舍之,疑則少嘗之,雖堯、舜、禹、湯復生,弗能改已!語之至者,臣不敢載之于書;其淺者又不足聽也。意者,臣愚而不闔于王心耶!(已)[亡]其言臣者,將賤而不足聽耶!非若是也,則臣之志,愿少賜游觀之間,望見足下而入之。」書上,秦王說之,因謝王稽(說),使人持車召之。P.182(卷五·秦三)
范睢入秦
范睢至,秦王庭迎,謂范睢曰:「寡人宜以身受令久矣。(今者)[會]義渠之事急,寡人日自請太后。今義渠之事已,寡人乃得以身受命。躬竊閔然不敏,敬執賓主之禮。」
范睢辭讓。是日見范睢,見者無不變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宮中虛無人,秦王跪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有間,秦王復請,范睢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范睢謝曰:「非敢然也。臣聞始時呂尚之遇文王也,身為漁父而釣于渭陽之濱耳。若是者,交疏也。已一說而立為太師,載與俱歸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于呂尚,卒擅天下,而身立為帝王。即使文王疏呂望而弗與深言,是周無天子之德,而文、武無與成其王也。今臣,羈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陳者,皆匡君之事,處人骨肉之間,愿以陳臣之陋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所以王三問而不對者是也。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誅于後,然臣弗敢畏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為臣患,亡不足以為臣憂,漆身而為厲,被髪而為狂,不足以為臣恥。五帝之聖[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賢[焉]而死,烏獲之力[焉]而死,奔、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處必然之勢,可以少有補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伍子胥橐載而出昭關,夜行而晝伏,至于蓤水,無以餌其口,坐行蒲服,乞食于吳市,卒興吳國,闔閭為霸。使臣得進謀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重身不復見,是臣說之行也,臣何憂乎?箕子、接輿,漆身而為厲,被髪而為狂,無益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輿,(漆身)可以補所賢之主,是臣之大榮也,臣又何恥乎?臣之所恐者,獨恐臣死之後,天下見臣盡忠而身蹶也,是以杜口裹足,莫肯即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嚴,下惑奸臣之態;居深宮之中,不離保傅之手;終身暗惑,無與照奸;大者宗廟滅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窮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賢于生也。」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國僻遠,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溷先生,而存先王之廟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棄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無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無疑寡人也。」范睢再拜,秦王亦再拜。
范睢曰:「大王之國,北有甘泉、穀口,南帶涇、渭,右隴、蜀,左關、阪;戰車千乘,奮擊百萬。以秦卒之勇,車騎之多,以當諸侯,譬若馳韓盧而逐蹇兔也,霸王之業可致。今反閉[關]而不敢窺兵于山東者,是穰侯為國謀不忠,而大王之計有所失也。」
王曰:「愿聞所失計。」睢曰:「大王越韓、魏而攻強齊,非計也。少出師則不足以傷齊;多之則害于秦。臣意王之計,欲少出師而悉韓、魏之兵則不義矣。今見與國之(不)可親,越人之國而攻,可乎?疏于計矣!昔者,齊人伐楚,戰勝,破軍殺將,再辟地千里,膚寸之地無得者,豈齊之欲地哉?形弗能有也。諸侯見齊之罷露,君臣之不親,舉兵而伐之,主辱軍破,為天下笑。所以然者,以其伐楚而肥韓、魏也。此所謂藉賊兵而赍盜食者也。王不如遠交而近攻,得寸則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今舍此而遠攻,不亦繆乎?且昔者,中山之地,方五百里,趙獨擅之,功成、名立、利附,則天下莫能害。今韓、魏,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也。王若欲霸,必親中國而以為天下樞,以威楚、趙。趙強則楚附,楚強則趙附。楚、趙附則齊必懼,懼必卑辭重幣以事秦,齊附而韓、魏可虛也。」
王曰:「寡人欲親魏,魏多變之國也,寡人不能親。請問親魏奈何?」范睢曰:「卑辭重幣以事之,不可;削地而賂之,不可;舉兵而伐之。」于是舉兵而攻邢丘,邢丘拔而魏請附。曰:「秦、韓之地形,相錯如繡。秦之有韓,若木之有蠹,人之病心腹。天下有變,為秦害者莫大于韓。王不如收韓。」王曰:「寡人欲收韓,不聽,為之奈何?」范睢曰:「舉兵而攻滎陽,則成皋之路不通;北斬太行之道,則上黨之兵不下;一舉而攻滎陽,則其國斷而為三。(魏)韓見必亡,焉得不聽?韓聽而霸事可成也。」王曰:「善。」
范睢曰臣居山東
范睢曰:「臣居山東,聞齊之內有田單,不聞其王。聞秦之有太后、穰侯、涇陽、華陽,不聞其有王。夫擅國之謂王,能專利害之謂王,制殺生之威之謂王。今太后擅行不顧,穰侯出處不報,涇陽、華陽擊斷無諱,四貴備而國不危者,未之有也。為此四者,下乃所謂無王已。然則權焉得不傾,而令焉得從王出乎?臣聞:『善為國者,內固其威,而外重其權。』穰侯使者操王之重,決裂諸侯,剖符于天下,征敵伐國,莫敢不聽。戰勝攻取,則利歸于陶;國弊,御于諸侯;戰敗,則怨結于百姓,而禍歸社稷。《詩》曰:『木實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傷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國,尊其臣者卑其主。』淖齒管齊之權,縮閔王之筋,縣之廟梁,宿昔而死。李兌用趙,減食主父,百日而餓死。今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涇陽佐之,卒無秦王,此亦淖齒、李兌之類已。臣今見王獨立于廟朝矣,且臣將恐後世之有秦國者,非王之子孫也。」秦王懼,于是乃廢太后,逐穰侯,出高陵,走涇陽于關外。昭王謂范睢曰:「昔者,齊公得管仲,時以為仲父;今吾得子,亦以為父。」P.196(卷五·秦三)
應侯謂昭王
應侯謂昭王曰:「亦聞恒思有神叢與?恒思有悍少年,請于叢博,曰:『吾勝叢,叢籍我神三日;不勝叢,叢困我。』乃左手為叢投,右手自為投,勝叢,叢籍其神。三日,叢往求之,遂弗歸。五日而叢枯,七日而叢亡。今國者,王之叢;勢者,王之神。籍人以此,得無危乎?臣未嘗聞指大于臂,臂大于股,若有此,則病必甚矣。百人輿瓢而趨,不如一人持而走疾。百人誠輿瓢,瓢必裂。今秦國,華陽用之,穰侯用之,太后用之,王亦用之。不稱瓢為器則已;已稱瓢為器,國必裂矣。臣聞之也:『木實繁者枝必披,枝之披者傷其心。都大者危其國,臣強者危其主。』(其令)[且今]邑中自斗食以上,至尉、內史及王左右,有非相國之人者乎?國無事,則已;國有事,臣必聞見王獨立于庭也。臣竊為王恐,恐萬世之後有國者,非王之子孫也。
「臣聞古之善為政也,其威內扶,其輔外布,四[時]治政,不亂不逆,使者直道而行,不敢為非。今太后使者分裂諸侯,而符布天下,操大國之勢,(強)征[強]兵,伐諸侯。戰勝攻取,利盡歸于陶;國之幣帛,竭入太后之家;竟內之利,分移華陽。古之所謂『危主滅國之道』必從此起。三貴竭國以自安,然則令何得從王出?權何得毋分?是(我)王果處三分之一也。」P.199(卷五·秦三)
秦攻韓圍陘
秦攻韓,圍陘。范睢謂秦昭王曰:「有攻人者,有攻地者。穰侯十攻魏而不(得)[能]傷者,非秦弱而魏強也,其所攻者,地也。地者,人主所甚愛也。人主者,人臣之所樂為死也。攻人主所愛,與樂死者鬭,故十攻而弗能勝也。今王將攻韓圍陘,臣愿王之毋獨攻其地,而攻其人也。王攻韓圍陘,以張(儀)[平]為言。張(儀)[平]之力多,且削地而以自贖于王,幾割地而韓不盡;張(儀)[平]之力少,則王逐張(儀)[平],而更與不如張(儀)[平]者市。則王之所求于韓者,言可得也。」P.200(卷五·秦三)
應侯曰鄭人謂玉未理者璞
應侯曰:「鄭人謂玉未理者璞,周人謂鼠未臘者樸。周人懷璞過鄭賈曰:『欲買樸乎?』鄭賈曰:『欲之。』出其樸,視之,乃鼠也。因謝不取。今平原君自以賢顯名于天下,然降其主父沙丘而臣之。天下之王尚猶尊之,是天下之王不如鄭賈之智也,眩于名,不知其實也。」P.201(卷五·秦三)
天下之士合從相聚于趙
天下之士,合從相聚于趙,而欲攻秦。秦相應侯曰:「王勿憂也,請(令)[今]廢之。秦于天下之士非有怨也,相聚而攻秦者,以己欲富貴耳。王見大王之狗,臥者臥,起者起,行者行,止者止,毋相與鬭者;投之一骨,輕起相牙者,何則?有爭意也。」于是[使]唐雎載音樂,予之五(十)[千]金,居武安,高會相與飲,謂邯鄲人;「誰來取者?」于是其謀者固未可得予也,其可得與者,與之昆弟矣。
「公與秦計功者,不問金之所之,金盡者功多矣。今令人復載五(十)[千]金隨公。」唐雎行,行至武安,散不能三千金,天下之士,大相與鬭矣。P.204(卷五·秦三)
謂應侯曰君禽馬服乎
謂應侯曰:「君禽馬服乎?」曰:「然。」「又即圍邯鄲乎?」曰:「然。」「趙亡,秦王王矣,武安君為三公。武安君所以為秦戰勝攻取者七十餘城,南亡鄢、郢、漢中,禽馬服之軍,不亡一甲,雖周、[召]、呂望之功,亦不過此矣。趙亡,秦王王,武安君為三公,君能為之下乎?雖欲無為之下,固不得之矣。秦嘗攻韓邢,困于上黨,上黨之民皆返為趙。天下之民,不樂為秦民之日固久矣。今攻趙,北地入燕,東地入齊,南地入楚、魏,則秦所得(不一)[無]幾何。故不如因而割之,(因)[無]以為武安功。」P.204(卷五·秦三)
應侯失韓之汝南
應侯失韓之汝南。秦昭王謂應侯曰:「君亡國,其憂乎?」應侯曰:「臣不憂。」王曰:「何也?」曰:「梁人有東門吳者,其子死而不憂,其相室曰:『公之愛子也,天下無有,今子死不憂,何也?』東門吳曰:『吾嘗無子,無子之時不憂;今子死,乃即與無子時同也,臣奚憂焉?』臣亦嘗為子,為子時不憂;今亡汝南,乃與(即為)[鄉]梁餘子同也。臣何為憂?」
秦王以為不然,以告蒙傲曰:「今也,寡人一城圍,食不甘味,臥不便席,今應侯亡地而言不憂,此其情也?」蒙傲曰:「臣請得其情。」
蒙傲乃往見應侯,曰:「傲欲死。」應侯曰。「何謂也?」曰:「秦王師君,天下莫不聞,而況于秦國乎?今傲勢得秦為王將,將兵,臣以韓之細也,(顯)逆[顯]誅,奪君地,傲尚奚生?不若死。」應侯拜蒙傲曰:「愿委之卿。」蒙傲以報于昭王。自是之後,應侯每言韓事者,秦王弗聽也,以其為汝南(虜)也。P.208(卷五·秦三)
秦攻邯鄲
秦攻邯鄲,十七月不下。爭謂王稽曰:「君何不賜軍吏乎?」王稽曰:「吾與王也,不用人言。」莊曰:「不然。父之于子也,令有必行者,必不行者。曰『去貴妻,賣愛妾』,此令必行者也;因曰『毋敢思也』,此令必不行者也。守閭嫗曰,『其夕,某(懦)[孺]子內某士』。貴妻已去,愛妾已賣,而心不有。欲教之者,人心固有。今君雖幸于王,不過父子之親;軍吏雖賤,不卑于守閭嫗。且君擅主輕下之日久矣。聞『三人成虎,十夫揉椎。眾口所移,毋翼而飛』。故曰,不如賜軍吏而禮之。」王稽不聽,軍吏窮,果惡王稽、杜摯以反。
秦王大怒,而欲兼誅范睢。范睢曰:「臣,東鄙之賤人也,開罪于楚、魏,遁逃來奔。臣無諸侯之援,親習之故,王舉臣于羈旅之中,使職事,天下皆聞臣之身與王之舉也。今遇惑, 或與罪人同心,而王明誅之,是王過舉顯于天下,而為諸侯所議也。臣愿請藥賜死,而恩以相葬臣,王必不失臣之罪,而無過舉之名。」王曰:「有之。」遂弗殺而善遇之。P.210(卷五·秦三)
蔡澤見逐于趙
蔡澤見逐于趙,而入韓、魏,遇奪釜鬲于途。聞應侯任鄭安平、王稽,皆負重罪,應侯內慚,乃西入秦。將見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應侯曰:「燕客蔡澤,天下駿雄弘辯之士也。彼一見秦王,秦王必相之而奪君位。」
應侯聞之,使人召蔡澤。蔡澤入,則揖應侯,應侯固不快,及見之,又倨。應侯因讓之曰:「子常宣言[欲]代我相秦,豈有此乎?」對曰:「然。」應侯曰:「請聞其說。」蔡澤曰:「吁!(何)君[何]見之晚也。夫四時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手足堅強,耳目聰明{而心}聖知,豈非士之所愿與?」應侯曰:「然。」蔡澤曰:「質仁秉義,行道施德于天下,天下懷樂敬愛,愿以為君王,豈不辯智之期與?」應侯曰:「然。」蔡澤復曰:「富貴顯榮,成理萬物,萬物各得其所;生命壽長,終其年而不夭傷;天下繼其統,守其業,傳之無窮,名實純粹,澤流千世,稱之而毋絕,與天(下)[地]終始。豈非道之符,而聖人所謂吉祥善事與?」應侯曰:「然。」澤曰:「若秦之商君,楚之吳起,越之大夫種,其卒亦可愿(矣)[歟]?」應侯知蔡澤之欲困己以說,復曰:「何為不可?夫公孫鞅事孝公,極身毋二[慮],盡公不(還)[顧]私,信賞罰以致治,竭智能,示請素,蒙怨咎,欺舊交,虜魏公子卬,卒為秦禽將破敵,攘地千里。吳起事悼王,使私不害公,讒不蔽忠,言不取茍合,行不取茍容,行義不(圖)[顧]毀譽,必有伯主強國,不辭禍兇。大夫種事越王,主離困辱,悉忠而不解,主雖亡絕,盡能而不離,多功而不矜,貴富不驕怠。若此三子者,義之至,忠之節也。故君子殺身以成名,義之所在,身雖死,無憾悔,何為不可哉?」蔡澤曰:「主聖臣賢,天下之福也;君明臣忠,國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婦貞,家之福也。故比干忠,不能存殷;子胥知,不能存吳;申生孝,而晉惑亂。是有忠臣孝子,國家滅亂,何也?無明君賢父以聽之。故天下以其君父為戮辱,戀其臣子。夫待死而後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聖,管仲不足大也。」于是應侯稱善。
蔡澤得少間,因曰:「商君、吳起、大夫種,其為人臣,盡忠致功,則可愿矣。閎夭事文王,周公輔成王也,豈不亦忠乎?以君臣論之,商君、吳起、大夫種,其可愿孰與閎夭、周公哉?」應侯曰:「商君、吳起、大夫種不若也。」蔡澤曰:「然則君之主,慈仁任忠,不欺舊故,孰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應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澤曰:「主固親忠臣,不過秦孝、越王、楚悼。君者為主,正亂、批患、折難,廣地殖穀,富國、足家、強主,威蓋海內,功章萬里之外,不過商君、吳起、大夫種。而君之祿位貴盛,私家之富過于三子,而身不退,竊為君危之。語曰:『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天之常數也;進退、盈縮、變化,聖人之常道也。昔者,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至葵丘之會,有驕矜之色,畔者九國。吳王夫差無適于天下,輕諸侯,凌齊、晉,遂以殺身亡國。夏育、太史啟叱呼駭三軍,然而身死于庸夫。此皆乘至盛不及道理也。夫商君為孝公平權衡、正度量、調輕重,決裂阡陌,教年耕戰,是以兵動而地廣,兵休而國富,故秦無敵于天下,立威諸侯。功已成,遂以車裂。楚地持戟百萬,白起率數萬之師,以與楚戰,一戰舉鄢、郢,再戰燒夷陵,南并蜀、漢,又越韓、魏攻強趙,北坑馬服,誅屠四十餘萬之眾,流血成川,沸聲若雷,使秦業帝。自是之後,趙、楚懾服,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勢也。身所服者,七十餘城。功已成矣,賜死于杜郵。吳起為楚悼罷無能,廢無用,損不急之官,塞私門之請,壹楚國之俗,南攻楊越,北并陳、蔡,破橫散從,使馳說之士無所開其口。功已成矣,卒支解。大夫種為越王墾草創邑,辟地殖穀,率四方士,上下之力,以禽勁吳,成霸功。勾踐終棓而殺之。此四子者,成功而不去,禍至于此。此所謂信而不能詘,往而不能反者也。范蠡知之,超然避世,長為陶朱。君獨不觀博者乎?或欲(分)大投,或欲分功。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秦,計不下席,謀不出廊廟,坐制諸侯,利施三川,以實宜陽,決羊腸之險,塞太行之口,又斬范、中行之途,棧道千里,[通]于蜀、漢,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極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時也!如是不退,則商君、白公、吳起、大夫種是也。君何不以此時歸相印,讓賢者授之,必有伯夷之廉;長為應侯,世世稱孤,而有喬、松之壽。孰與以禍終哉!此則君何居焉?」應侯曰善。「乃延入坐為上客。
後數日,入朝,言于秦昭王曰:「客新有從山東來者蔡澤,其人辯士。臣之見人甚眾,莫有及者,臣不如也。」秦昭王召見,與語,大說之,拜為客卿。應侯因謝病,請歸相印。昭王強起應侯,應侯遂稱篤,因免相。昭王新說蔡澤計畫,遂拜為秦相,東收周室。
蔡澤相秦王數月,人或惡之,懼誅,乃謝病歸相印,號為剛成君。[居]秦十餘年,[事]昭王、孝文王、莊襄王。卒事始皇帝。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質于秦。P.220(卷五·秦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