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抨击叶派学说医家之源流初探

    中医对外感热病之研究,至逊清而大炽,彼时流派众多,其中以叶吴影响最大。该派在外感热病学方面,其刻意罗织,欲与仲景学说分庭抗礼之事实,无用讳言。正因为此,招致了不少治伤寒之学者的不满,他们认为叶派学说在理论上颇多疵谬,而治效亦并不可观,凭此欲与仲景学说相对抗,是狂妄。他们目击时弊,又因当时废止派大肆攻击《伤寒论》这一特定的历史条件,故针锋相对地提出了批评,进行了抨击,于是,就掀起了寒温之争。对学术发展来说,开展百家争鸣,各抒己见,这无疑是好事。本文拟对叶派学说有过异议的医家,寻源析流,略作探讨。但其中有些重要医家,如陆九芝等人,因另拟有专文介评,故本文述及时从略。读者可以参阅下文。
    探源
    一、抨击叶派之肇始发凡期
    最早对叶氏学说进行评批者,为吴江徐大椿(1693-1771)。徐氏宇灵胎,又名大业,晚年隐居洄溪,故又号洄溪老人,与叶桂齐名,为清代著名医家。经验丰富,博学多才。著有《医学源流论》、《难经经释》、《神农本草经百种录》、《慎疾刍言》,《伤寒类方》、《兰台轨范》等多种。其治学具有批判精神。他除了著《医贯砭》,专门抨击赵氏之学外,对《外科正宗》及《临证指南》亦作了认真评点。其于指南一书,有褒有贬,虽贬多于褒,但议论持平,大致恰当,尚易为叶派中人所接受。此所以徐评之《临证指南》,在叶派医者主宰医坛之历史条件下,一直畅行,而转求无徐评者,反不易得也。
    叶、徐二人同时,而徐氏年齿较晚。叶派中尝有人论徐氏之评指南,云其“虽有失理微词,不能掩其大醇。”这只是嫌其有些措词,未免对前辈有失礼敬,对评批则基本上持肯定态度。唯王孟英为维护叶氏学说尊严,曾反驳徐氏,将其评点之认为失当处,列条指出,但为数甚少,足见徐氏之评批,可挑剔处不多。
    究徐氏之最为不满者,为“治疟禁用柴胡”及治热入血室之亦塀弃柴胡,他说:“热入血室,柴胡汤为主力,此千古不易之定法,而此老偏不用柴胡汤,其治疟亦从不一用,口口声声推崇仲景,惟柴胡汤则视之如仇,专与相背”,“历古相传之定法,敢于轻毁,即此一端,其立心不可问矣。”又谓:“医者之学问,全在明伤寒之理,则万病皆迩。”而《临证指南》竟以偶尔受寒之小疾,充作伤寒一大法门,则平日所习何书?所治何疾耶?徐氏的这些批评,对后世抨击叶派之医家,很有影响。后人谓伤寒治法,至天士而失传;叶派对仲景之学,实阳奉而阴违,凡此云云,均滥觞于徐氏,草灰线蛇,从上述评批中就已不难看出。而授叶派以复古派、卫道士反诋之口舌,亦已从徐批中即显露出可击之懈隙。
    迄元和陆九芝出,则对叶吴之学,进行了激烈的抨击。究徐氏之于叶氏,尚属于评批,而陆氏之于叶派,已纯属乎驳斥。故抨击叶派之肇始发凡人,宜当以陆氏为代表。叶派中人,亦正因恶其开抨击叶吴学说之风,故对其攻排极烈。陆氏书,除《世补斋医书》及《岭上白云集》十二卷外,据其子润庠云:“尚有《驳评临证指南》一种,为先公未成之书”,惜未问世。《世补斋医书》共前后两集,前集刊于光绪丁酉岁,为陆氏手定本,名之日《世补斋医书前集》,盖以刊布者尚有多种故也。陆氏谢世后“是书风行宇内,群以未得见后集为憾。”门人冯叔莹乃锐然助其子任校雠之役,将所藏数种整理后于宣统二年付梓,名曰《世补斋医书后集》,前后两集各分上下册。冯心鉴谓其书开前贤之奥秘,创后学之津梁,足以流传不朽。又曰:综观其书,率皆发人所未发,解人所难解,晦者显之,略者详之,凡有妄解妄注,假名错简之处,不惮繁言辩驳而厘正之,大抵前集各种,以明理为主,后集各种,以辨误为主,盖欲病者不为医所误,医者不为书所误也。近人陈梦赉老亦谓其书绳前启后,颇堪矜式。其中尤以文集十六卷及不谢方一卷,影响最大。
    略晚于陆氏,温热派著名医家柳宝怡,对叶吴之学也很有异议。柳氏不但说叶香岩治温病之法失之肤浅,批评叶派废六经而不讲,对吴鞠通犹痛加惩创,说其温病必始于上焦手太阴云云,背谬为尤甚。还通过节录他人之说,抨击吴鞠通“肆改原文,捏为圣训”“诬圣误世”。
    约与柳氏同时,有雷少逸于1882年著《时病论》,内中有一篇“伤寒书统治六气论”,究其内容,也是为驳斥叶派观点而作。又莫枚士《研经言》中,有“驳临证指南二条”,谓“温热类,以神昏为心包络病,考古说神昏属阳明,见于《素》脉解厥逆及《金匮》中风等篇,而《灵》经脉篇释心包络经是动所生病,无神昏不知人说,则叶氏之于经学可知也。”莫氏认为:此为“徐灵胎所未及驳者,而误人也亦不浅”
    略晚于雷氏,有绍兴名医何廉臣(1861-1929),初习仲景之学,继从樊开周游,于叶派之学,致力颇深,但出以问世,效者固多,尤有不效者,乃出门访道,遇名医辄相与讨伦,觉无所得而返,后与赵晴初切磋时病治法,颇有启迪。何氏著作甚多,其中如《全国名医验案类编》、《通俗伤寒论》(原书仅三卷,何氏加出发挥,内容比原书增加三倍)等,在医界影响均较大。其学术成就,亦主要在外感方向。何氏晚年,于叶派学说,也常有批评,他对时医“于古书全不讲求,专奉叶氏《临证指南》为金科玉律,依样葫芦”之风气,很为不满。他认为:温病新感少,伏气多,卫气营血的的辨证方法,只对新感温病尚可适用,又何以可辨一切之感证哉!故治宗六经成法而加以变通,认为:“温热病只讲三焦,不讲六经,此属妄言,仲景之六经,百病不出其范围,岂以伤寒之类,反与伤寒截然两途乎!叶案云温邪吸自口鼻,此亦末确,仲景明云伏气之发,李明之、王安道俱言冬伤于寒,伏邪自口内而发,奈和以吴又可《温疫论》混牵耶!”何氏曾将叶吴学派的四层三焦辨证法,与俞根初的六经辨证法,仔细作了比较,认为“远不逮俞氏发明六经之精详,包括三焦而无一遗憾。”但何氏治学,主张崇实黜华,以实用为原则,故善于采撷寒温二派之所长,并不完全摒弃叶派药法,加之从学樊开周时,专从叶法,自号印岩,以及批评叶派,较为温和等原因,故竟至被有些人误当作为叶派中人。实则何氏在学术上除了倡伏火之说,主张寒温一统,主张崇尚六经等,与叶派有着原则上之区别,故为绍派伤寒之中坚,而不能隶属于温热派。
    绍兴名医中,对叶派学说有批评者,尚有近代名医杨则民(1893一1948),杨氏为诸暨人。一名寄玄,字潜厂。著述较多,所编讲义及医著,约20余种。其中《内经哲学之检讨》一文,最为有声于医林。他在浙江中医专门学校任教时,于校友会年刊上,亦有批评时医泛用轻灵法之文发表,他说:“近世医家用药多主轻灵,视使用经方如犯大辟,不论急性热病,慢性热病,设病人体力尤强者,其入手数方,大抵以轻灵剂与之,幸而病愈,即自傲能以轻药愈大病,薄使用经方者为未达于理,观其所用,为‘轻透络热’,‘轻解气热’,‘辛凉发表’,‘宣通肺胃’诸药,无不作用轻微,经方家因斥为‘医不好病药不死人’之无聊剂,其病愈为自愈,而非药愈。”杨氏认为:轻灵剂“惟病轻者可用,”“惟病轻者有效,体力壮健者有效,若遇重病而予此种清轻疏通之剂,不仅迁延时日,直养痈遗害耳。”又说:“吾友徐君究仁,谓时令病轻证,其人体力强,本可自然治愈,虽发热恶寒头痛胸闷,与重病初期症状相似,但只用轻通疏宜之品数味,灵其气机,可随手愈,荆芥、薄荷,固可清热,桑叶、菊花、大豆卷、丝瓜络,无不可以清热而愈病,旨者斯言,得此中三味矣。”杨氏还认为:“解热剂如大豆卷、丝瓜络、西瓜翠衣、竹叶、荷叶、莲子心、灯心渚药,既非芳香,亦无作用,石斛、茅根、芦根等仅粘浆汁而稍有甜味,其不足以解热治病,尚待言哉,此等药仲景方中所不收,顾近人竟于此大发议论,不曰轻清透气,即曰轻清透络,此真庸人自扰矣。当急性热病细菌发挥其作用时,而谓用此等药即可解热,人其谁信。”“其人体强,自然疗能,由自救之结果而一旦解热,或病原体受生体抗毒素之防御而不能发挥势力,则其病亦瓦解,是其病之解除,非由此种药物之作用也明矣,医者不知自返,竟贪天之功为己功,因而推及此种药物医治之效能,其说之无当,亦明矣。”
    杨氏总的认为:轻灵剂不足以治大病,若重病因以轻灵剂予之,可以无过而使用,其立心尚足问乎?杨氏治医,向无封畛之见,“以为医者天职,在能愈病,使经方而有益治疗,固当遵用,轻灵剂而有效病体,顾可薄视乎者,设存门户之见,药非轻灵,即为失叶法薪传,用必经方,斯为仲景信徒,不悟轻病与大方,是为牛刀割鸡,重病而予轻剂,是为以卵敌石,二者皆不可也。”这正是绍派对寒温之争所持之态度,但以上所引,反映了杨氏对叶派药法的批评,这也是十分明显的。
    在同期校刊(第六期)上发表类似观点之文者,尚有寿守型等人,寿氏在《我对中国医学之认识》一文中,有“清代医学更趋袁落的原因”一节,谓:“叶天士派的轻清方法,使医生技术上退化不少。”徐究仁在《伤寒究三焦温热参六经之我见》一文中,除了对“温热病只究三焦,不讲六经,此是妄言”说表示赞同,并指出:“今之时医,每囿于寒温之畛域之见,不肯一用经药,苟遇此等证(柴按:指暑温等热病),仍用桑菊银翘等温病套方以为治,于是治之而无功,治之而益剧,虽不死于药,实死于贻误病机耳,医者之大患,奠此为甚。”这显然也是对叶派药法之批评。
    二、攻排叶派之登峰造极期
    从陆九芝对叶派学说进行激烈的抨击,后来一直发展到恽氏学派对叶吴学派的猛烈攻排,这是由历史条件所造成的,不能纯粹看作是文人相轻之结果。
    这一时期,应以恽铁樵氏为代表。恽氏为江苏武进人。襟怀高洁,文笔矫健,其早年在商务印书馆主编《小说学报》时,取文一律以优劣为衡,佳者虽无名新进,亦获厚酬,否则即名家,亦摈而不录,至公无私,为时人所称顷。即此一端,其为人可知。
    恽氏之世,消灭中医之逆流,其势汹汹,面中医界有些人却在散布“仲景学说已经过时”的错误观点,这与废止派的攻击《伤寒论》,在客观上起了异曲同功的作用。废止派的猖狂进攻,叶吴学派对仲景学说的曲解,以及当时中医界严重的党同伐异的不良风气,使恽氏深恶痛绝。这种环境,使得恽氏在论战中不可能平心静气地来讨论学术。因此,《群经见智录》尚是应战之作。《伤寒论研究》已含挑战意味。而《温病明理》确已不乏骂訾。恽氏对中医不会灭亡这一点,具有坚定的信念,他说:“谓中医将灭亡者,杞人忧天而已。”但他很看不起叶吴学派,认为叶派之流,一方面散布怀疑《伤寒论》的谬论,一方面“惟恐中医被取缔,妄欲结乌合之众以为党,以与潮流相抗,而号于众日,吾欲保存国粹,彼等野狐禅之医学,岂是国粹,亦安有保存之希望。”他说医家误治屡屡,覆辙相寻滔滔,皆叶吴王三家之造孽,惟叶派之流毒已如此,所以必须将其黑幕揭破。在《温病明理》一书中,恽氏就是这样地边批驳,边诃斥,他甚至说吴鞠通既不懂得六经,又不懂得三焦,创为谬说,致杀人千万,是投畀豺虎而不足辜蔽者。这样子的攻排叶派,真可谓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对废止派的反击与对温热派的驳斥,不加区别,一律猛烈攻排,在学术争论中发生这种情况,这是时代造成的局限性,如从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来看,不必为此而深责这位杰出的中医理论家,相反,在触处荆棘的环境中,恽氏不但站在与废止派论战的最前列,为捍卫中医学作出了贡献,而且不怕“群起而排之。,甚至在受守旧派医家及有力者所忌,终至遭到函授学校一度被迫停办的挫折之后,仍然坚持自己的学术观点,而且不屈不挠,急流勇进,于1933年重新开办函授医学事务所(问业者达五百余人),这种即无立足之地,亦决不随俗浮沉,违心佯狂的精神,应予高度评价。
    恽氏的22种著作,其中《伤寒论研究》、《热病学》等都是论外感热病之专著,而《温病明理》一书,专以攻誹叶吴之学为主眼,故为研究抨击叶派医家学术观点的重要著作之一。此书虽主要是采撷陆九芝之说来表明自己的意见,但不乏引伸发挥之处,故其学术价值,虽在《温病论衡》之下,却远在《温热辨惑》之上。
    恽氏两次创办函授学校,从学者甚多(初次从学的达六百余人),影响很大,故形成一个恽氏学派。其门人则以徐衡之、章巨膺两人较为著名。徐氏为武进人,曾与姚若琴主编《宋元明清名医类案》,并与章次公共同编纂了《章太炎先生医论集》,徐氏曾为《温病明理》写序,序文之抨击叶吴学说,亦颇烈。章氏为江阴人,对叶吴之攻誹,其用力之勤曾不略亚于其师。章氏也认为:“今日医学晦盲否塞之现状,”是“天士鞠通始作俑,王孟英章虚谷之徒,复从而铺张扬厉”所造成,所以他紧紧跟随其师恽氏,有《温热辨惑》之撰作,此书通过熔裁陆、恽诸氏之说,来表明自己的意见,属课徒教学之作,学术上新见解不多,但提出“用下药须有下证”,“伤寒下不嫌迟,温病下不嫌早说,不可迷信。”亦具有卓见。
    与恽氏同时而对叶派亦作攻誹者,尚有张山雷(1873-1934),张氏名寿颐,江苏嘉定人。热心于中医教育,在浙江兰溪中医专校任教时,自编教材,注重实用,著作亦多,约20余种。其中如《中风斠诠》、《疡科纲要》等,在医界均有一定影响。其《湿温病古今医案平议》一书,主要是因为感到《温病条辨》一书之论湿温,看似“罗罗清疏,言之成理,然总是凭空拟议,悬想仿佛”,“窃恐执死法以治活人,枘凿方圆,格格不入,贻误亦必不小”所以他选择治案,推阐原委,欲为学子立一临床实验之正鹄而撰此书。书中对叶派之抨击,字里行间,每有可见。如在醴公治曾某案的平议中,说:“讝语神昏,本属热灼脑髓,扰乱神经”“若以叶派诸公处此,必谓逆传心包,犀角地黄,玄参知麦,牛黄至宝之属,俯拾即是,乃演成苏谈之所谓防其痉厥,防其外闭内脱,而无一不痉厥闭脱,随呼随应,时医名手,八九皆然。”又如在治田芝祥一案后说:“……神志已糊,脑神经已受熏灼,醴泉所谓热入营络,侵犯心主宫城,尚是叶派欺人之语,在今日已知是通套空话,不必再污笔墨。”又如丙寅九月十五日甲医初诊一案,在丙医八诊后之平议中,认为:今日见证,是“热邪充斥三焦,深入灼阴之明证,乃至此则想出养阴二字,则又叶派杀人之绝妙好手也。”他说此等方案“本无可取,然姑存之而备论其谬,以告初学,俾知惊惕,亦是一法。”现其上议,可知其持论与陆九芝同。此与“自叶氏《温热论》,以首先犯肺,逆传心包八字提纲,遂若温热为病,非肺即心,非心印肺,竟将阳明最多最重要之证,略而不言,一见神昏,必从心包主治”,以至宝、犀黄,生地,玄参等庞杂乱投为惯技,助纣为虐,终至不可救药云云,亦可互为印证。
    于此,抨击攻排叶吴之学的流派,由陆九芝、恽铁樵,张山雷等,已基本形成,该派在与叶派的学术论争中,由底定巩固而加深加广,流泽方长。
    析流
    三、诘难叶派之别开生面期
    恽氏之后,学术争鸣与门户之间的互相攻讦,已夹杂在一起,竟成了中医界迄今未能完全荡除之恶习。但学术上的质难诘驳,也在深入发展。
    迄山阴祝味菊出,其对叶派之批判,有新见解,如论温邪引起温病说之非,说贯中西,言前人所未言,开始触动叶派学说之根本。祝氏早年悬壶成都,为四川名医,后到上海,独树一帜,形成一个以温补为特点的祝氏学派,被中医界公认为是仲景一脉之后劲。
    祝氏初到上海时在1927年,据其自云:彼时沪上医家,多属叶派。视氏因医风与之不同,初不敢孟浪悬壶,"于是虚心下气,待诊于名医朱某之门,凡三阅月,深佩其机巧莫测,料变若神,然病者往往由轻而重,而死,医者逐步料到,而不能挽其死。由辛凉解表,甘淡驱湿,而致透热转气,清营散血。由宣化湿浊,滋阴清热,而至涤痰开窍,平熄肝风。医者逐步做到,而总不能弭其变,挽其死,于是爽然若失,默然深感名医之所以成名医者,在于料病识变,而不在于劫病救变。”为此,祝氏对叶派医者大为不满,他猛烈抨击这种时弊说:“彼时医处方,以轻灵为通俗,以寒凉为平稳,侈言病变,予谋卸过,伪作谦和,过示审慎,用药维轻,用术维精,煦寒问暖,若有同情,成则居为已功,败则诿诸天命,可以欺妇孺,骇庸俗,乌足以受大命。”又说:“彼时俗之医,习用轻清,幸而得手,已令延期,每见不药可愈之病,一候又一候,必欲令其邪正俱惫而后休,贪天之功,以为已有,皆造孽之徒也。”批评叶派医者,采用这样措词,真可谓是恽氏学派之遗风。但祝氏之攻讦,是由于愤慨,因彼时叶派中人,排斥异己,亦颇为失当。如1929年,有徐某弟患感证甚剧,先由叶派医者治疗,全谓热入心包,主用清官之类,因治不见效,病家改延祝氏,祝氏予麻,桂、姜、附之类,一劑后未见转机,病家心焦,复延叶派名医,谓已为祝氏误治,不可救药,辞不治。病家于悲痛中觅祝强归,露怨尤祝氏意,祝氏悉情后,因学验丰富,胆识过人,乃一力承担,处方無更只字,先后服六剂而告愈(此事详载于《伤寒质难》)。从这一例子来看,叶派中人,因笃信己学,竟有轻率攻誹他医若是者,祝氏受到这样攻击,在著述中有愤愤之词,应当说是情有可愿的。但现在时代已经不同,医者若仍因学术观点之异,继续互相攻讦,就只能加深门户之见和助长党同伐异之风,给振兴中医事业带来损害,这一点现在很值得我们的注意。
    据《温病明理》记载,恽氏之世,时医已多“崇拜天士为医圣,谓鞠通《温病条辨》,可以与仲景《伤寒论》分庭抗礼。”这说明中医不但曾有人把仲景当偶象来崇拜,也早有人把叶天士作为偶象来崇拜。所以姜春华老说,“我们不要把叶氏当作偶象来崇拜,不要把他治疗温病的经验当作顶峰。”这无疑是正确的。在这一问题上,祝氏不迷信权威的态度是很为可取的,祝氏以五段代六经,已足说明他崇尚仲景学说而不泥于仲景学说。对于叶桂,他说:“天士亦人也,人尽有智也,焉知今人之不昔若也。”当然,这话在崇拜叶氏为医圣的人看来是狂妄。但祝氏认为:“学说之演变不已,往往昨是而今非,后生可畏,安知来者之不如昔耶。”又说:“苟能融会中西,探索真理,不通则已,通则豁然开朗,如登泰山之顶而望日出,气象千万,彼金元诸家,直足底浮云耳。”这种见解,在执着成见,拒绝新知,以仲景或天士为医圣,拜倒于古人脚下,为已有知识束缚住自己的思想,而听不得不同意见的人,是根本不敢想象的。
    祝氏医著中,《伤寒质难》一书,很有学术价值,此书新见解不少。内中“太阳伤寒关于温热病之分辨”一篇,实为诘难批评叶氏学说之专篇。总的来说,祝氏认为叶派之学不可盲从,《温热论》瑕疵很多,吴鞠通、王孟英辈推波助澜,以为叶氏之温热,足以颉颃仲景之伤寒,实则疵谬矛盾,不胜枚举。
    《伤寒质难》系祝氏口述,由其弟子陈苏生老笔录,写于1944年,刊行于1950年,是一本以师生问答形式汇录的研讨外感热病之专著,文笔畅茂,论理精湛,且参西说中,不乏创见,惜仅印过二千册,现社会上已很少流传。(上海中医学会图书馆有藏本。)
    陈苏生老原亦时方医者,曾与祝氏展开舌战,几经辩论,始折服称弟子,后卒获视氏心传,成为视派之传人,著有《温热管窥》(内部印行),亦不同凡响之作。陈老今尚健在。
    又上海儿科名医徐小圃,原亦时方医者,后因其子伯远病危,时沪上叶派中名家及西医均束手,经祝氏一力承担而治愈,徐氏受此影响,后亦转变医风,成为祝派中之佼佼者。其子伯远、仲才,俱受业于祝氏,徐仲才教授现执教于上海中医学院。祝派门人,健在者尚多,沪上名医如江克明、王绍基、王九峰等俱属。
    与祝氏同时而极力攻排叶派者,尚有孔庆莱(1816一?),孔氏名蔼如,浙江肖山人。1902年中秀才,后至日本入庆炎大学,得化学博士学位回国,先受聘于商务印书馆,编辑《化学》,能诗,为南社社员,后以身弱多病,钻研医学,现代名医陈道隆为门下士。在1929年执教于浙江中医专门学校时,于《校友会年刊》上发表了《中风真类辨》、《近代医派论》等医文。他对徐灵胎十分推崇,贬吴塘则颇烈,《近代医派论》说:“徐氏以天纵之资,道德高隆,聪明正直,品才学识,卓绝千秋,上承道统,下启后人,瑞民族精神之所寄,盖数百年中第一人也。"对叶派中人则大加贬斥,他说:“妄人吴鞠通者,荒谬绝伦,荡无廉耻,窃人余唾,以著《温病条辨》,人以迩名,其学则如通如不通,有通有不通,或通或不通,忽通忽不通,其人本无足取,其说本无足录,时逢末劫,其书盛行,昏庸之徒,以其简陋而易学也,昧然宗之,视为兰台秘笈,竟谓歧黄至理,尽于此矣,病家既趋之惟恐不及,蠢夫斯日益骄横,心高气傲,几目病人为无物。”孔氏甚至说:“红羊兵祸,不过十年,鞠通之祸,直百年而未已。”故他大骂鞠通,说他是“医门败类”,并认为其学之流行,实为黎民之厄运,他为了贬斥其学,故特著《鞠通发挥》一书。此外,他对王孟英,亦加攻誹,说:“同时有王孟英者,挥文弄墨,似是而非,比于鞠通,似觉稍胜一筹,然亦百步与五十步之间耳。”因他对孟英开口阴虚,动笔寒凉,十分不满,故又“著《孟英问堆》以辨之,盖以其似是而非,误人实深,故不自觉其言弗也。”他还认为陆九芝之抨击叶吴,虽然鹤立鸡群,但力量不足,故收效亦微,又因曲高和寡,他“慨余风已杳,痛后继无人。”故有上述二书之撰作,但因未尝印行,仅以手抄本流传,故影响不大。此外,孔氏尚著有《诊余痛言》,内容未详。
    在《医界春秋》杂志上,熊寥笙老在致余无言书中,亦云据其治疗经验,以叶派药法治湿温,疗效不好。熊老亦为今医林之耆宿。
    近代著名思想家章太炎,对叶派学说也持批评态度,他在杭州中医专校讲课时,曾抨击叶派,说:“近代叶派之流,于病状尚未说明,先以五行之谈为铺张,则直是油腔滑调矣!”其实,叶氏写案,比较朴实,其言五行者虽多,但侈谈者实少,后世学叶氏的人,不能获其神髓,徒在字面上著力,以五行之谈为铺张,好象邯郸学步,这固然是一个为章氏抨击的原因。但章氏对五行学说持批判态度,故其论如上,其实章氏全盘否定五行,是不正确的。但章氏之论湿温,对叶吴提出悬牛头卖马脯,名不符实的批评,言前人所未言,语颇精深,他指出;湿温之名,首见于《难经》,然尚未志其症状,迄《脉经》始补充之,嗣后《活人书》、《本事方》皆以之为据,但后人竟以脉证完全相异之病,“强傅以湿温之名,叶桂倡之,吴塘以来附之,众口雷同,牢不可破,夫病之治疗,古今或容有异,若以病状定病名,此不能违古而妄更,叶吴之湿温,可谓悬牛头卖马脯矣。”此论对后人之抨击叶派,很有启迪。在对叶派学说之抨击中,若此别开生面之论,陆九芝、恽铁樵之后,殊不多见。因祝味菊、章太炎诸氏之诘难叶派,不因循陆、恽等人已谈过之旧说,故余称为诘难叶派之别开生面期。
    四、批评叶派之奠基祇定期
    陆氏抨击叶派,尚不过措词较为激烈。恽氏与废止派大论战,彼此常谩骂,寒温之争夹杂其中,由此而掀起互相攻讦之风,到诘难叶派期尚颇有陋习。但再次以降,排异攻讦渐转为注重说理,学术争鸣风气稍趋正常。
    此时如时逸人(1896-1966)之论寒温,虽对吴鞠通等有批评,但措词平允,重在说理,且一分为二,字里行间没有以诋訾泄愤为快之气氛,这样讨论学术,值得我们效法。
    时氏治学,以善于博采众长称,他认为:对古代开始怀疑,而后深入钻研,获得收获,“学术界的生机在此。如果专一崇古信古,以为古人天生上智,企不可及,毕身钻研,祗做到食古不化而已,有什么进步可说?”这是很正确的。时氏著作,有《中国时令病学》、《时氏处方学》等。他在《中医伤寒与温病》一书中,对叶派有微词,他认为:“《温热论》经章虚谷、王孟英捧场,俨然认为谈温病者特出的宗派,”其实此书的缺点也不能忽略。时氏对首先犯肺说,也持异议,并认为吴塘说九种温病都始于上焦,在手太阴,是固执叶氏的错误理论,所以有与实际脱节的舛误。认为叶氏“伤寒多有变证,温病在一经不移”云云,亦是千里之失。对《温病条辨》,他说长处有三,缺点居六,如“(一)他将温病发展到温疫方面,将经中所载‘厉大至,民善暴死’等等尽皆列入。即吴又可所说戾气。亦都尽量包括。(二)关于外感伏气等,亦都具备,并无成见。(三)认识到四季气候变迁,能影响人体健康,把环境气候变动,和体质有连带的关系,亦都分别说明。”这是他的长处,至于缺点则:“(一)伤寒温病,性质相同,经过亦大致相同,硬要分别为病在三焦,未免牵强。余认为三焦之说,仅可认为病证经过之次序,如第一期,第二期之类。吴氏疑为凡病温者,在手太阴,祗说到外感初起,有呼吸器病的一部分,如外感初起,并无呼吸器的症状,一概认为在手太阴,未免无的放矢。(二)用桂枝汤治温病初起,亦觉不妥。可能说是用桂枝汤,必然引起高热,后用白虎汤来退热,即使幸而获效,已成焦头烂额,以后用三甲复脉专翕大生膏之类,酿戊严重危候,鞠通不能辞其责任。(三)误服桂枝汤后,是否须用白虎汤,须以症状为主,如不能分析病情,只以白虎汤来塞责,亦未能认为满意。(四)温病中包括风温、温热、温疫、冬温四种,立一法以统治,亦觉尚待研究。(五)温病初起,桑菊银翘力量太轻,白虎力量太重,太过不及,都不适宜。《伤寒论》中麻杏石甘汤,葛根黄连黄芩汤,都可借用,吴氏计不及此,未免所见不广。(六)湿温初起,有表邪为多,藿香正气加减用之,颇少捷效。吴氏惟先用三仁汤,亦未能认为满意。”总之,时氏认为《温病条辨》是缺点多,优点少。他认为吴氏继承了叶氏的遗产,便狂妄地欲与仲景对立,这是不对的。但此书不是专为批评叶派学说面撰写,以上所论,不过书中所偶及,故尚不足为此朗之代表作。
    可推为此期之代表作的,余谓当推《温病论衡》,此书措词虽并不激烈,但说理精湛,批评叶派很显力量,确具有“绝叶吴之根株,捣叶吴之巢穴,斫叶吴之根本”的作用。因为谢诵穆通过严密论证,抓住了批评叶派学说最为关键的一点,这就是“温邪上受,首先犯肺之温病,考其症状,在叶天士之前,并不称为温病。”而叶派以漠不相关之前贤学说为甲盾,以内难仆景为护符,将前人的温病,与自己杜撰的温病,扰在一起,弄得如油入面,不可复别,反而使本来已比较复杂的温病学说,变的更加复杂了。因为伤风、肺胀等呼吸器病,本来并不称温病,叶氏混称之后,就从此凭空阑入到温病范畴。谢氏认为:为了有利温病学说之整理,“不应当承认其为温病,当屏之温病范围之外。”
    谢氏认为叶派学说理论上错误很多,治疗上措施不力,时医盲从,必须衡正。又鉴于陆九芝的抨击叶派,属于支支节节的铲除,一句一章之芟削,故仅成对抗之势,而并未扼叶吴之要吭。他为了彻底荡平叶吴之壁垒,认为必须抓住根本问题,来“推翻叶吴之温病”,所以有《温病论衡》一书之撰作。他还说:医者用不着为此而杞忧,因为“推翻叶氏之温病,仅为推翻温病学说过程中之一部分,决非推翻温病学说之全体。”而“芟此赘疣,则温病学说之整理,或将厘然有序。”这样批评叶派,因为抓住关键不放,显得很有力量,又因《温病论衡》分析入理,确是动摇了叶派学说之根本。此外,《温病论衡》中关于温病当定肺胃二系,伏气之说为无稽等论说,虽多系秉前人之说而发挥之,但说理之精详,表述之清楚,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至此,对叶派学说之批评,可谓已经谢氏而祗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