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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传第一百一 韩愈

  韩愈,字退之,邓州南阳人。七世祖茂,有功于后魏,封安定王。父仲卿 ,为武昌令,有美政,既去,县人刻石颂德。终秘书郎。愈生三岁而孤,随伯兄会贬官岭表。会卒,嫂郑鞠之。愈自知读书,日记数千百言,比长,尽能通《六经》、百家学。擢进士第。会董晋为宣武节度使,表署观察推官。晋卒,愈从丧出,不四日,汴军乱,乃去。依武宁节度使张建封,建封辟府推官。操行坚正,鲠言无所忌。调四门博士,迁监察御史。上疏极论宫市,德宗怒,贬阳山令。有爱在民,民生子多以其姓字之。改江陵法曹参军。元和初,权知国子博士,分司东都,三岁为真。改都官员外郎,即拜河南令。迁职方员外郎。 
  华阴令柳涧有罪,前刺史劾奏之,未报而刺史罢。涧讽百姓遮索军顿役直,后刺史恶之,按其狱,贬涧房州司马。愈过华,以为刺史阴相党,上疏治之。既御史覆问,得涧赃,再贬封溪尉。愈坐是复为博士。既才高数黜,官又下迁,乃作《进学解》以自谕曰: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召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畯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予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烧膏油以继晷,常矻矻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牴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芒芒,独旁搜而远绍。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沈浸浓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亡涯。周《诰》商《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迨《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磺楔,各得其所,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唯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宗王,大伦以兴;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词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由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禀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无,计班资之崇庳,忘量己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执政览之,奇其才,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转考功,知制诰,进中书舍人。 
  初,宪宗将平蔡,命御史中丞裴度使诸军按视。及还,且言贼可灭,与宰相议不合。愈亦奏言: 
  淮西连年脩器械防守,金帛粮畜耗于给赏,执兵之卒四向侵掠,农夫织妇饷于其后,得不偿费。比闻畜马皆上槽枥,此譬有十夫之力,自朝抵夕,跳跃叫呼,势不支久,必自委顿。当其已衰,三尺童子可制其命。况以三州残弊困剧之余而当天下全力,其败可立而待也,然未可知者,在陛下断与不断耳。夫兵不多不足以取胜,必胜之师利在速战,兵多而战不速则所费必广。疆场之上,日相攻劫,近贼州县,赋役百端,小遇水旱,百姓愁苦。方此时,人人异议以惑陛下,陛下持之不坚,半涂而罢,伤威损费,为弊必深。所要先决于心,详度本末,事至不惑,乃可图功。 
  又言:“诸道兵羁旅单弱不足用,而界贼州县,百姓习战斗,知贼深浅,若募以内军,教不三月,一切可用。”又欲“四道置兵,道率三万,畜力伺利,一日俱纵,则蔡首尾不救,可以责功”。执政不喜。会有人诋愈在江陵时为裴均所厚,均子锷素无状,愈为文章,字命锷谤语嚣暴,由是改太子右庶子。及度以宰相节度彰义军,宣慰淮西,奏愈行军司马。愈请乘遽先入汴,说韩弘使叶力。元济平,迁刑部侍郎。 
  宪宗遣使者往凤翔迎佛骨入禁中,三日,乃送佛祠。王公士人奔走膜呗,至为夷法,灼体肤,委珍贝,腾沓系路。愈闻恶之,乃上表曰: 
  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始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在位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年,书史不言其寿,推其年数,盖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至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舍身施佛,宗庙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后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君臣识见不远,不能深究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以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别立寺观。臣当时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令盛也!今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加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丰年之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信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信向;百姓微贱,于佛岂合更惜身命?”以至灼顶燔指,十百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唯恐后时,老幼奔波,弃其生业。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贰于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以入宫禁?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吊于其国,必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君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前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表入,帝大怒,持示宰相,将抵以死。裴度、崔群曰:“愈言讦牾,罪之诚宜。然非内怀至忠,安能及此?愿少宽假,以来谏争。”帝曰:“愈言我奉佛太过,犹可容;至谓东汉奉佛以后,天子感夭促,言何乖剌邪?愈,人臣,狂妄敢尔,固不可赦!”于是中外骇惧,虽戚里诸贵,亦为愈言,乃贬潮州刺史。 
  既至潮,以表哀谢曰: 
  臣以狂妄戆愚,不识礼度,陈佛骨事,言涉不恭,正名定罪,万死莫塞。陛下哀臣愚忠,恕臣狂直,谓言虽可罪,心亦无他,特屈刑章,以臣为潮州刺史。既免刑诛,又获禄食,圣恩宽大,天地莫量,破脑刳心,岂足为谢! 
  臣所领州,在广府极东,过海口,下恶水,涛泷壮猛,难计期程,飓风鳄鱼,患祸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氛,日夕发作。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加以罪犯至重,所处远恶,忧惶惭悸,死亡无日。单立一身,朝无亲党,居蛮夷之地,与魑魅同群,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谁肯为臣言者? 
  臣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惟酷好学问文章,未尝一日暂废,实为时辈所见推许。臣于当时之文,亦未有过人者。至于论述陛下功德,与《诗》、《书》相表里,作为歌诗,荐之郊庙,纪太山之封,镂白玉之牒,铺张对天之宏休,扬厉无前之伟绩,编于《诗》、《书》之策而无愧,措于天地之间而无亏,虽使古人复生,臣未肯让。 
  伏以皇唐受命有天下,四海之内,莫不臣妾,南北东西,地各万里。自天宝以后,政治少懈,文致未优,武克不刚,孽臣奸隶,蠹居棋处,摇毒自防,外顺内悖,父死子代,以祖以孙,如古诸侯,自擅其地,不朝不贡,六七十年。四圣传序,以至陛下。陛下即位以来,躬亲听断,旋乾转坤,关机阖开,雷厉风飞,日月清照,天戈所麾,无不从顺。宜定乐章,以告神明,东巡泰山,奏功皇天,具著显庸,明示得意,使永永年服我成烈。当此之际,所谓千载一时不可逢之嘉会,而臣负罪婴衅,自拘海岛,戚戚嗟嗟,日与死迫,曾不得奏薄伎于从官之内、隶御之间,穷思毕精,以赎前过。怀痛穷天,死不闭目,伏惟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 
  帝得表,颇感悔,欲复用之,持示宰相曰:“愈前所论是大爱朕,然不当言天子事佛乃年促耳。”皇甫镈素忌愈直,即奏言:“愈终狂疏,可且内移。”乃改袁州刺史。初,愈至潮州,问民疾苦,皆曰:“恶溪有鳄鱼,食民畜产且尽,民以是穷。”数日,愈自往视之,令其属秦济以一羊一豚投溪水而祝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物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湖、岭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掩,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旰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麞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々睍斯,为吏民羞,以偷活于此也?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鳄鱼有知,其听刺史。 
  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祝之夕,暴风震电起溪中,数日水尽涸,西徙六十里。自是潮无鳄鱼患。袁人以男女为隶,过期不赎,则没入之。愈至,悉计庸得赎所没,归之父母七百余人。因与约,禁其为隶。召拜国子祭酒,转兵部侍郎。 
  镇州乱,杀田弘正而立王廷凑,诏愈宣抚。既行,众皆危之。元稹言:“韩愈可惜。”穆宗亦悔,诏愈度事从宜,无必入。愈至,廷凑严兵迓之,甲士陈廷。既坐,廷凑曰:“所以纷纷者,乃此士卒也。”愈大声曰;“天子以公为有将帅材,故赐以节,岂意同贼反邪?”语未终,士前奋曰:“先太师为国击硃滔,血衣犹在,此军何负,乃以为贼乎?”愈曰:“以为尔不记先太师也,若犹记之,固善。天宝以来,安禄山、史思明、李希烈等有子若孙在乎?亦有居官者乎?”众曰:“无。”愈曰:“田公以魏博六州归朝廷,官中书令,父子受旗节;刘悟、李祐皆大镇。此尔军所其闻也。”众曰:“弘正刻,故此军不安。”愈曰:“然尔曹亦害田公,又残其家矣,复何道?”众讠雚曰:“善。”廷凑虑众变,疾麾使去。因曰:“今欲廷凑何所为?”愈曰:“神策六军将如牛元翼者为不乏,但朝廷顾大体,不可弃之。公久围之,何也?”廷凑曰:“即出之。”愈曰:“若尔,则无事矣。”会元翼亦溃围出,延凑不追。愈归奏其语,帝大悦。转吏部侍郎。 
  时宰相李逢吉恶李绅,欲逐之,遂以愈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特诏不台参,而除绅中丞。绅果劾奏愈,愈以诏自解。其后文刺纷然,宰相以台、府不协,遂罢愈为兵部侍郎,而出绅江西观察使。绅见帝,得留,愈亦复为吏部侍郎。长庆四年卒,年五十七,赠礼部尚书,谥曰文。 
  愈性明锐,不诡随。与人交,始终不少变。成就后进士,往往知名。经愈指授,皆称“韩门弟子”,愈官显,稍谢遣。凡内外亲若交友无后者,为嫁遣孤女而恤其家。嫂郑丧,为服期以报。 
  每言文章自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后,作者不世出,故愈深探本元,卓然树立,成一家言。其《原道》、《原性》、《师说》等数十篇,皆奥衍闳深,与孟轲、扬雄相表里而佐佑《六经》云?至它文,造端置辞,要为不袭蹈前人者。然惟愈为之,沛然若有余,至其徒李翱、李汉、皇甫湜从而效之,遽不及远甚。从愈游者,若孟郊、张籍,亦皆自名于时。 
  孟郊者,字东野,湖州武康人。少隐嵩山,性介,少谐合。愈一见为忘形交。年五十,得进士第,调溧阳尉。县有投金濑、平陵城,林薄蒙翳,下有积水。郊闲往坐水旁,裴回赋诗,而曹务多废。令白府,以假尉代之,分其半奉。郑余庆为东都留守,署水陆转运判官。余庆镇兴元,奏为参谋。卒,年六十四。张籍谥曰贞曜先生。 
  郊为诗有理致,最为愈所称,然思苦奇涩。李观亦论其诗曰:“高处在古无上,平处下顾二谢”云。 
  张籍者,字文昌,和州乌江人。第进士,为太常寺太祝。久次,迁秘书郎。愈荐为国子博士。历水部员外郎、主客郎中。当时有名士皆与游,而愈贤重之。籍性狷直,尝责愈喜博褭及为驳杂之说,论议好胜人,其排释老不能著书若孟轲、扬雄以垂世者。愈最后答书曰: 
  吾子不以愈无似,意欲推之纳诸圣贤之域,拂其邪心,增其所未高。谓愈之质有可以至于道者,浚其源,道其所归,溉其根,将食其实。此盛德之所辞让,况于愈者哉?抑其中有宜复者,故不可遂已。昔者圣人之作《春秋》也,既深其文辞矣,然犹不敢公传道之,口授弟子,至于后世,其书出焉。其所以虑患之道,微也。今夫二氏之所宗而事之者,下及公卿辅相,吾岂敢昌言排之哉?择其可语者诲之,犹时与吾悖,其声哓哓。若遂成其书,则见而怒之者必多矣,必且以我为狂为惑。其身之不能恤,书于何有?夫子,圣人也,而曰:“自吾得子路,而恶声不入于耳。”其余辅而相者周天下,犹且绝粮于陈,畏于匡,毁于叔孙,奔走于齐、鲁、宋、卫之郊。其道虽尊,其穷亦至矣。赖其徒相与守之,卒有立于天下。向使独言之而独书之,其存也可冀乎?今夫二氏行乎中土也,盖六百年有余矣。其植根固,其流波漫,非可以朝令而夕禁也。自文王没,武王、周公、成、康相与守之,礼乐皆在,及乎夫子未久也,自夫子而至乎孟子未久也,自孟子而至乎扬雄亦未久也。然犹其勤若此,其困若此,而后能有所立,吾岂可易而为之哉?其为也易,则其传也不远,故余所以不敢也。然观古人,得其时,行其道,则无所为书。为书者,皆所为不行乎今,而行乎后世者也。今吾之得吾志、失吾志未可知,则俟五十、六十为之,未失也。天不欲使兹人有知乎,则吾之命不可期;如使兹人有知乎,非我其谁哉!其行道,其为书,其化今,其传后,必有在矣。吾子其何遽戚戚于吾所为哉? 
  前书谓吾与人论不能下气,若好胜者。虽诚有之,抑非好己胜也,好己之道胜也。非好己之道胜也,己之道乃夫子、孟轲、扬雄之道。传者若不胜,则无所为道,吾岂敢避是名哉!夫子之言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则其与众人辩也有矣。驳杂之讥,前书尽之,吾子其复之。昔者夫子犹有所戏,《诗》不云乎:“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记》曰:“张而不弛,文武不为也。”恶害于道哉?吾子其未之思乎? 
  籍为诗,长于乐府,多警句。仕终国子司业。 
  皇甫湜,字持正,睦州新安人。擢进士第,为陆浑尉,仕至工部郎中,辨急使酒,数忤同省,求分司东都。留守裴度辟为判官。度脩福先寺,将立碑,求文于白居易。湜怒曰:“近舍湜而远取居易,请从此辞。”度谢之。湜即请斗酒,饮酣,援笔立就。度赠以车马缯彩甚厚,湜大怒曰:“自吾为《顾况集序》,未常许人。今碑字三千,字三缣,何遇我薄邪?”度笑曰:“不羁之才也。”从而酬之。 
  湜尝为蜂螫指,购小儿敛蜂,捣取其液。一日命其子录诗,一字误,诟跃呼杖,杖未至,啮其臂血流。 
  卢仝居东都,愈为河南令,爱其诗,厚礼之。仝自号玉川子,尝为《月蚀诗》以讥切元和逆党,愈称其工。 
  时又有贾岛、刘乂,皆韩门弟子。 
  岛,字浪仙,范阳人。初为浮屠,名无本。来东都,时洛阳令禁僧午后不得出,岛为诗自伤。愈怜之,因教其为文,遂去浮屠,举进士。当其苦吟,虽逢值公卿贵人,皆不之觉也。一日见京兆尹,跨驴不避,讠虖诘之,久乃得释。累举,不中第。文宗时,坐飞谤,贬长江主簿。会昌初,以普州司仓参军迁司户,未受命卒,年六十五。 
  刘义者,亦一节士。少放肆为侠行,因酒杀人亡命。会赦,出,更折节读书,能为歌诗。然恃故时所负,不能俯仰贵人,常穿屐、破衣。闻愈接天下士,步归之,作《冰柱》《雪车》二诗,出卢仝、孟郊右。樊宗师见,为独拜。能面道人短长,其服义则又弥缝若亲属然。后以争语不能下宾客,因持愈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愈不能止,归齐、鲁,不知所终。 
  赞曰:唐兴,承五代剖分,王政不纲,文弊质穷,崿俚混并。天下已定,治荒剔蠹,讨究儒术,以兴典宪,薰■涵浸,殆百余年,其后文章稍稍可述。至贞元、元和间,愈遂以《六经》之文为诸儒倡,障堤末流,反刓以朴,刬伪以真。然愈之才,自视司马迁、扬雄,至班固以下不论也。当其所得,粹然一出于正,刊落陈言,横骛别驱,汪洋大肆,要之无牴牾圣人者。其道盖自比孟轲,以荀况、扬雄为未淳,宁不信然?至进谏陈谋,排难恤孤,矫拂媮末,皇皇于仁义,可谓笃道君子矣。自晋汔隋,老佛显行,圣道不断如带。诸儒倚天下正议,助为怪神。愈独喟然引圣,争四海之惑,虽蒙讪笑,合而复奋,始若未之信,卒大显于时。昔孟轲拒杨、墨,去孔子才二百年。愈排二家,乃去千余岁,拨衰反正,功与齐而力倍之,所以过况、雄为不少矣。自愈没,其言大行,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云。 
  
列传一百二 钱崔二韦二高冯三李卢封郑敬 
  钱徽,字蔚章。父起,附见《卢纶传》。徽中进士第,居谷城。谷城令王郢善接侨士游客,以财贷馈 ,坐是得罪。观察使樊泽视其簿,独徽无有,乃表署掌书记。蔡贼方炽,泽多募武士于军。泽卒,士颇希赏,周澈主留事,重擅发军廥,不敢给。时大雨雪,士寒冻,徽先冬颁衣絮,士乃大悦。又辟宣歙崔衍府。王师讨蔡,檄遣采石兵会战,戍还,颇骄蹇。会衍病亟,徽请召池州刺史李逊署副使,逊至而衍死,一军赖以安。 
  入拜左补阙,以祠部员外郎为翰林学士,三迁中书舍人,加承旨。宪宗尝独召徽,从容言它学士皆高选,宜预闻机密,广参决,帝称其长者。是时,内积财,图复河湟,然禁无名贡献,而至者不甚却。徽恳谏罢之。帝密戒后有献毋入右银台门,以避学士。梁守谦为院使,见徽批监军表语简约,叹曰:“一字不可益邪!”衔之。以论淮西事忤旨,罢职,徙太子右庶子,出虢州刺史。 
  入拜礼部侍郎。宰相段文昌以所善杨浑之、学士李绅以周汉宾并诿徽求致第籍。浑之者凭子也,多纳古帖秘画于文昌,皆世所宝。徽不能如二人请,自取杨殷士、苏巢。巢者李宗闵婿,殷士者汝士之弟,皆与徽厚。文昌怒,方帅剑南西川,入辞,即奏徽取士以私。访绅及元稹,时稹与宗闵有隙,因是共挤其非。有诏王起、白居易覆试,而黜者过半,遂贬江州刺史。汝士等劝徽出文昌、绅私书自直,徽曰:“苟无愧于心,安事辨证邪?”敕子弟焚书。 
  初,州有盗劫贡船,捕吏取滨江恶少年二百人系讯,徽按其枉,悉纵去。数日,舒州得真盗。州有牛田钱百万,刺史以给宴饮赠饷者,徽曰:“此农耕之备,可他用哉!”命代贫民租入。转湖州。时宣、歙旱,左丞孔戣请徙徽领宣歙,宰相以其本文辞进,不用。戣曰:“相君宜知天下事,徽江、虢之治不及知,况其它邪?”还,迁工部侍郎,出为华州刺史。 
  文宗立,召拜尚书左丞。会宣墨麻,群臣在廷,方大寒,稍稍引避,徽素恭谨,不去位,久而仆。因上疏告老,不许。太和初,复为华州。俄以吏部尚书致仕。卒,年七十五,赠尚书右仆射。 
  徽与薛正伦、魏弘简善,二人前死,徽抚其孤至婚嫁成立。任庶子时,韩公武以赂结公卿,遗徽钱二十万,不纳。或言非当路可无让,徽曰:“取之在义不在官。”时称有公望。 
  子可复、方义。可复死郑注时。方义终太子宾客。子珝,字瑞文,善文辞,宰相王抟荐知制诰,进中书舍人。抟得罪,珝贬抚州司马。 
  崔咸,字重易,博州博平人。元和初,擢进士第,又中宏辞。郑余庆、李夷简皆表在幕府,与均礼。入朝为侍御史,处正特立,风采动一时。敬宗将幸东都,裴度在兴元忧之,自表求觐,与章偕来。于是李逢吉当国,畏度复相,使京兆尹刘栖楚等十余人悉力拫却之,虽度门下宾客,皆有去就意。它日,度置酒延客,栖楚曲意自解,附耳语。咸嫉其矫,举酒让度曰:“丞相乃许所由官嗫嚅耳语,愿上罚爵。”度笑受而饮。栖楚不自安,趋出,坐上莫不壮之。累迁陕虢观察使,日与宾客僚属痛饮,未尝醒;夜分辄决事,裁剖精明,无一毫差,吏称为神。入拜右散骑常侍、秘书监。太和八年卒。 
  咸素有高世志,造诣崭远。间游终南山,乘月吟啸,至感慨泣下。诸文中歌诗最善。 
  韦表微,字子明,隋郿城公元礼七世孙。羁昪能属文。母训谕稍厉,辄不敢食,以是未尝让责。 
  韦皋镇西川,王纬、司空曙、独孤良弼、裴涚居幕府,皆厚相推挹。涚尝谓表微似卫玠,自以不能及也。擢进士第,数辟诸使府。久之,入授监察御史里行,不乐,曰:“爵禄譬滋味也,人皆欲之。吾年五十,拭镜扌翦白,冒游少年间,取一班一级,不见其味也。将为松菊主人,不愧陶渊明”云。俄为翰林学士。是时,李绅忤宰相,贬端州,庞严、蒋防皆谪去,学士缺,人人争荐丞相所善者,表微独荐韦处厚,人服其公。进知制诰。后与处厚议增选学士,复荐路隋。处厚以诸父事表微,因曰:“隋位崇,入且翁右,奈何?”答曰:“选德进贤,初不计私也。”久之,迁中书舍人。敬宗尝语左右,欲相二韦,会崩。文宗立,独相处厚,进表微户部侍郎。丌志沼叛,诏李听率师讨之,次河上。天子忧无成功,表微曰:“以听军势,不十五日必破贼。”及捷书上,止浃日。志沼残兵六千奔昭义,宰相请推处首恶者诛之,归胁从者于魏。表微上言:“逆子降,又杀之,非好生也。请以听代史宪诚于魏,志沼之徒,可使招纳。”不听。以病痼罢学士。卒,年六十,赠礼部尚书。 
  始,被病,医药不能具,所居堂寝隘陋,既没,吊客咨嗟。笃故旧,虽庸下,与携手语笑无间然。尤好《春秋》,病诸儒执一概,是非纷然,著《三传总例》,完会经趣。又以学者薄师道,不如声乐贱工能尊其师,著《九经师授谱》诋其违。 
  高釴,字翘之,史失其何所人。与弟铢、锴俱擢进士第。累迁右补阙、史馆脩撰。元和末,以中人为和籴使,釴继疏论执。转起居郎,数陈政得失,穆宗嘉之,面赐绯、鱼,召入翰林,为学士。张韶变兴仓卒,釴从敬宗夜驻左军。翌日,进知制诰,拜中书舍人。入见帝,因劝躬听揽示忧勤,帝纳其言,赐锦彩。俄罢学士。累进吏部侍郎,人善其振职。出为同州刺史。卒,赠兵部尚书,遗命薄葬。 
  釴少孤窭,介然无党援,以致宦达。诸弟皆检愿友爱,为搢绅景重。 
  子湜,字澄之,第进士,累官右谏议大夫。咸通末,为礼部侍郎。时士多繇权要干请,湜不能裁,既而抵帽于地曰:“吾决以至公取之,得谴固吾分!”乃取公乘亿、许棠、聂夷中等。以兵部侍郎判度支出为昭义节度使,为下所逐,贬连州司马。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卒。亿字寿仙,棠字文化,夷中字坦之,皆有名当时。 
  铢,字权仲,既擢第,署太原张弘靖幕府,入迁监察御史。太和时,擢累给事中。文宗得李训,骤拜侍讲学士,铢率谏官伏阁言训素行憸邪,不可任,必乱天下。帝遣使者谕曰:“朕留训时时讲绎,前命不可改。”当是时,已旱而水,彗变未息,郑注权震赫,人情危骇,既铢等弗见省,群臣失色。明年,训当国,出铢为浙东观察使,历义成节度使。大中初,迁礼部尚书判户部,徙太常卿。尝罚礼生,博士李悫愠见曰:“故事,礼院不关白太常,故卿莅职,博士不参集。不宜罚小史,隳旧典。”铢叹曰:“吾老不能退,乃为小儿所辱!”卒。 
  锴,字弱金,连中进士、宏辞科,辟河东府参谋,历吏部员外郎,迁中书舍人。 
  开成元年,权知贡举。文宗自以题畀有司,锴以籍上,帝语侍臣曰:“比年文章卑弱,今所上差胜于前。”郑覃曰:“陛下矫革近制,以正颓俗,而锴乃能为陛下得人。”帝曰:“诸镇表奏太浮华,宜责掌书记,以诫流宕。”李石曰:“古人因事为文,今人以文害事,惩弊抑末,诚如圣训。”即以锴为礼部侍郎。阅三岁,颇得才实。始,岁取四十人,才益少,诏减十人,犹不能满。迁吏部侍郎,出为鄂岳观察使。卒,赠礼部尚书。 
  子湘,字濬之,擢进士第,历长安令、右谏议大夫。从兄湜与路岩亲善,而湘厚刘瞻,岩既逐瞻,贬湘高州司马。僖宗初,召为太子右庶子,终江西观察使。 
  冯宿,字拱之,婺州东阳人。父子华,庐亲墓,有灵芝、白兔,号“孝冯家”。 
  宿贞元中与弟定、从弟审、宽并擢进士第,徐州张建封表掌书记。建封卒,子愔为军中胁主留事。李师古将乘丧复故地,愔大惧。于是,王武俊拥兵观衅,宿以书说曰:“张公与公为兄弟,欲共力驱两河归天子,天下莫不知。今张公不幸,幼儿为乱兵所胁,内则诚款隔绝,外则强寇侵逼,公安得坐视哉?诚能奏天子不忘旧勋,赦愔罪,使束身自归,则公有靖乱之功、继绝之德矣。”武俊悦,即以表闻,遂授愔留后。宿不乐佐愔,更从浙东贾全观察府。愔憾其去,奏贬泉州司户参军。 
  召为太常博士。王士真死,子承宗阻命,不得谥,宿谓世劳不可遗,乃上佳谥,示不忘忠。再迁都官员外郎。裴度节度彰义军,表为判官。淮西平,除比部郎中。长庆时,进知制诰。牛元翼徙节山南东道,为王廷凑所围,以宿总留事。还,进中书舍人,出华州刺史,避讳不拜,徙左散骑常侍、兼集贤殿学士。拜河南尹。洛苑使姚文寿纵部曲夺民田,匿于军,吏不敢捕。府大集,部曲辄与文寿偕来,宿掩取榜杀之。历工部、刑部二侍郎。脩《格后敕》三十篇,行于时。累封长乐县公。 
  擢东川节度使,完城郛,增兵械十余万,诏分余甲赐黔巫道。涪水数坏民庐舍,宿脩利防庸,一方便赖。疾革,将断重刑,家人请宥之,宿曰:“命脩短,天也。挠法以求祐,吾不敢。”卒,年七十,赠吏部尚书,谥曰懿。治命薄葬,悉以平生书纳墓中。 
  子图,字昌之,连中进士、宏辞科。大中时,终户部侍郎、判度支。宽为起居郎。 
  定,字介夫,伟仪观,与宿齐名,人方汉二冯。于頔素善之。頔在襄阳,定徒步上谒,吏不肯白,乃亟去。頔闻,斥吏,归钱五十万,及诸境,定返其遗,以书让頔不下士,頔大惭。 
  第进士异等,辟浙西薛苹府,以鄠尉为集贤校理。始,定居丧,号毁甚,故数移疾,大学士疑其简怠,夺职。三迁祠部员外郎,出为郢州刺史。吏告定略民妻,乾没库钱,御史鞫治无状。坐游宴不节免官。起为国子司业,再迁太常少卿。文宗尝诏开元《霓裳羽衣舞》参以《云韶》,肄于廷。定部诸工立县间,端凝若植。帝异之,问学士李珏,珏以定对。帝喜曰:“岂非能古章句者邪?”亲诵定《送客西江》诗,召升殿,赐禁中瑞锦,诏悉所著以上。迁谏议大夫。 
  是岁,训、注败,多诛公卿,中外危惴。及改元,天子御前殿,仇士良请以神策仗卫殿门,定力争罢之。又请许左右史从宰相至延英记所言,执政不悦,改太子詹事。郑覃兼太子太师,上日欲会尚书省,定据礼当集詹事府,诏可。论者多其正。换卫尉卿,以散骑常侍致仕。卒,赠工部尚书,谥曰节。 
  初,源寂使新罗,其国人传定《黑水碑》、《画鹤记》;韦休符使西蕃,所馆写定《商山记》于屏。其名播戎夷如此。 
  审,字退思。开成中,为谏议大夫,拜桂管观察使,历国子祭酒。监有孔子碑,武后所立,睿宗署额。审请琢“周”著“唐”。终秘书监。 
  子缄,字宗之。乾符初,历京兆、河南尹。 
  李虞仲,字见之。父端,附见《文艺传》。虞仲第进士、宏辞,累迁太常博士。建言:“谥者,所以表德惩恶,《春秋》褒贬法也。茆土爵禄,僇辱流放,皆缘一时,非以明示百代,然而后之所以知其行者,惟谥是观。古者将葬请谥,今近或二三年,远乃数十年,然后请谥。人殁已久,风绩湮歇,采诸传闻,不可考信,诔状虽在,言与事浮。臣请凡得谥者,前葬一月,请考功刺太常定议,其不请与请而过时者,听御史劾举。居京师不得过半期,居外一期。若善恶著而不请,许考功察行谥之。节行卓异,虽无官及官卑者,在所以闻。”诏可。 
  宝历初,以兵部郎中知制诰,进中书舍人,出为华州刺史,历吏部侍郎。简俭寡欲,时望归重。卒,年六十五,赠吏部尚书。 
  李翱,字习之,后魏尚书左仆射冲十世孙。中进士第,始调校书郎,累迁。元和初,为国子博士、史馆脩撰。常谓史官纪事不得实,乃建言:“大氐人之行,非大善大恶暴于世者,皆访于人。人不周知,故取行状谥牒。然其为状者,皆故吏门生,苟言虚美,溺于文而忘其理。臣请指事载功,则贤不肖易见。如言魏徵,但记其谏争语,足以为直言;段秀实,但记倒用司农印追逆兵,笏击硃泚,足以为忠烈。不者,愿敕考功、太常、史馆勿受。如此可以传信后世矣。”诏可。又条兴复太平大略曰: 
  陛下即位以来,怀不廷臣,诛畔贼,刷五圣愤耻,自古中兴之盛无以加。臣见圣德所不可及者,若淄青生口夏侯澄等四十七人,为贼逼胁,质其父母妻子而驱之战,陛下俘之,赦不诛,诏田弘正随材授职,欲归者纵之。澄等得生归,转以相谓,贼众莫不怀盛德,无肯拒战。刘悟所以能一昔斩师道者,以三军皆苦贼而暱就陛下,故不淹日成大功。一也。今岁关中麦不收,陛下哀民之穷,下明诏蠲赋十万石,群臣动色,百姓歌乐遍畎畮。二也。昔齐遗鲁以女乐,季桓子受之,君臣共观,三日不朝,孔子行。今韩弘献女乐,陛下不受,遂以归之。三也。又出李宗奭妻女于掖廷,以田宅赐沈遵师,圣明宽恕,亿兆欣感。臣愚不能尽识。若它诏令一皆类此,武德、贞观不难及,太平可覆掌而致。 
  臣闻定祸乱者,武功也;复制度、兴太平者,文德也。今陛下既以武功定海内,若遂革弊事,复高祖、太宗旧制:用忠正而不疑;屏邪佞而不迩;改税法,不督钱而纳布帛;绝进献,宽百姓租赋;厚边兵,以制蕃戎侵盗;数引见待制官,问以时事,通壅蔽之路。此六者,政之根本,太平所以兴。陛下既已能行其难,若何而不为其易者乎? 
  以陛下资上圣,如不惑近习容悦之辞,任骨鲠正直,与之脩复故事,以兴大化,可不劳而成也。若一日不事,臣恐大功之后,逸乐易生,进言者必曰:“天下既平矣,陛下可以高枕自安逸。”如是,则高祖、太宗之制度不可以复;制度不复,则太平未可以至。臣窃惜陛下当可兴之时,而谦让未为也。 
  再迁考功员外郎。初,谏议大夫李景俭表翱自代。景俭斥,翱下除朗州刺史。久之,召为礼部郎中。翱性峭鲠,论议无所屈,仕不得显官,怫郁无所发,见宰相李逢吉,面斥其过失,逢吉诡不校,翱恚惧,即移病。满百日,有司白免官,逢吉更表为庐州刺史。时州旱,遂疫,逋捐系路,亡籍口四万,权豪贱市田屋牟厚利,而窭户仍输赋。翱下教使以田占租,无得隐,收豪室税万二千缗,贫弱以安。 
  入为谏议大夫,知制诰,改中书舍人。柏耆使沧州,翱盛言其才。耆得罪,由是左迁少府少监。后历迁桂管湖南观察使、山南东道节度使,卒。翱始从昌黎韩愈为文章,辞致浑厚,见推当时,故有司亦谥曰文。 
  卢简辞,字子策。父纶,别传。与兄简能、弟弘止、简求皆有文,并第进士。历佐帅府,入迁侍御史,习知法令及台阁旧事。宝历中,黎干子煟诣台请复叶县故田,有司莫能知,简辞独诘曰:“按干坐党鱼朝恩诛,赀田皆没,大历后数十年,比有赦令,无原洗之言,煟安得冒论?”不为治。福建盐铁院官卢昂坐赃,简辞穷按,乃得金床、瑟瑟枕大如斗。敬宗曰:“禁中无此,昂为吏可知矣。”李程镇太原,表为节度判官。入授考功员外郎,累擢湖南、浙西观察使,以检校工部尚书为忠武节度使。徙山南东道。坐事贬衢州刺史,卒。 
  简能,见《郑注传》。其子知猷,字子谟,中进士第,登宏辞,补秘书省正字。萧鄴镇荆南、剑南,再辟掌书记。入迁右补阙,出为饶州刺史,以政最闻。累进中书舍人。硃玫乱,避难不出。僖宗还京,召拜工部侍郎、史馆脩撰。历太常卿、户部尚书,至太子太师。昭宗为刘季述所幽,感愤卒,赠太尉。知猷器量浑厚,世推为长者。善书,有楷法。文辞赡丽。子文度,亦贵显。 
  弘止,字子强,佐刘悟府,累擢监察御史。沈传师表为江西团练副使。入拜侍御史。华州刺史宇文鼎、户部员外卢允中坐赃,诏弘止按讯。文宗将杀鼎,弘止执据罪由允中,鼎乃连坐,不应死,帝释之。累迁给事中。 
  会昌中,诏河北三节度讨刘稹。何弘敬、王元逵先取邢、洺、磁三州,宰相李德裕畏诸帅有请地者,乃以弘止为三州团练观察留后。制未下,稹平,即诏为三州及河北两镇宣慰使。还,拜工部侍郎,以户部领度支。初,两池盐法弊,得费不相偿,弘止使判官司空舆检钩厘正,条上新法,即表舆两池使,自是课入岁倍,用度赖之。逾年,出为武宁节度使。徐自王智兴后,吏卒骄沓,银刀军尤不法,弘止戮其尤无状者,终弘止治,不敢哗。优诏褒劳。弘止羸病,丐身还东都,不许。徙宣武,卒于镇,赠尚书右仆射。子虔灌,有美才,终秘书监。 
  简求,字子臧,始从江西王仲舒幕府,两为裴度、元稹所辟,又佐牛僧孺镇襄阳,入迁户部员外郎。会昌中,讨刘稹,以忠武节度使李彦佐为招讨使,各选简求副之,俾知后务。历苏、寿二州刺史。 
  大中九年,党项扰边,拜泾原渭武节度使。徙义武、凤翔、河东三镇。简求为政长权变,文不害,居边善绥御,人皆安之。太原统退浑、契苾、沙陀三部,难驯制,它帅或与诅盟,质子弟,然寇掠不为止。简求归所质,开示至诚,虏惮其恩信,不敢乱。久之,辞疾,以太子少师致仕,还东都,治园沼林艿,与宾客置酒自娱。卒,年七十六,赠尚书左仆射。 
  子嗣业、汝弼,皆中进士第。汝弼以祠部员外郎知制诰,从昭宗迁洛。方柳璨丧王室,汝弼惧,移疾去,客上党。后依李克用,克用表为节度副使。太原府子亭,简求所署多在,每宴亭中,未尝居宾位,西向俯首,人美其有礼。 
  嗣业子文纪,后贵显。 
  高元裕,字景圭,其先盖渤海人。第进士,累辟节度府。以右补阙召,道商州,会方士赵归真擅乘驿马,元裕诋曰:“天子置驿,尔敢疾驱邪?”命左右夺之,还,具以闻。敬宗视朝不时,稍稍决事禁中,宦竖恣放,大臣不得进见。元裕谏曰:“今西头势乃重南衙,枢密之权过宰相。”帝颇寤而不能有所检制,人皆危之。俄换侍御史内供奉,士始相贺。 
  李宗闵高其节,擢谏议大夫,进中书舍人。郑注入翰林,元裕当书命,乃言“以医术侍”,注愧憾。及宗闵得罪,元裕坐出饯,贬阆州刺史。注死,复授谏议大夫、翰林侍讲学士。 
  庄恪太子立,择可辅导者,乃兼宾客。进御史中丞。即建言:“纪纲地官属须选,有不称职者,请罢之。”于是监察御史杜宣猷、柳瑰、崔郢、侍御史魏中庸、高弘简并夺职。故事,三司监院官带御史者,号“外台”,得察风俗,举不法。元和中,李夷简因请按察本道州县。后益不职。元裕请监院御史隶本台,得专督察。诏可。累擢尚书左丞,领吏部选。出为宣歙观察使,入授吏部尚书。拜山南东道节度使,封渤海郡公,奏蠲逋赋甚众。在镇五年,复以吏部尚书召,卒于道,年七十六,赠尚书右仆射。 
  元裕性勤约,通经术,敏于为吏,岩岩有风采,推重于时。自侍讲为中丞,文宗难其代,元裕表言兄少逸才可任,因以命之,世荣其迁。 
  少逸,长庆末为侍御史,坐失举劾,贬赞善大夫,累迁谏议大夫,乃代元裕。稍进给事中,出为陕虢观察使。中人责峡石驿吏供饼恶,鞭之,少逸封饼以闻。宣宗怒,召使者责曰:“山谷间是饼岂易具邪?”谪隶恭陵,中人皆敛手。以兵部尚书致仕,卒。 
  元裕始名允中,太和中改今名。 
  元裕子璩,字莹之。第进士,累佐使府。以左拾遗为翰林学士,擢谏议大夫。近世学士超省郎进官者,惟郑颢以尚主,而璩以宠升云。懿宗时,拜剑南东川节度使。召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阅月卒,赠司空。太常博士曹鄴建言:“璩,宰相,交游丑杂,取多蹊径,谥法‘不思妄爱曰刺’,请谥为刺。”从之。 
  封敖,字硕夫,其先盖冀州蓚人。元和中,署进士第,江西裴堪辟置其府,转右拾遗,雅为宰相李德裕所器。会昌初,以左司员外郎召为翰林学士,三迁工部侍郎。敖属辞赡敏,不为奇涩,语切而理胜。武宗使作诏书慰边将伤夷者,曰:“伤居尔体,痛在朕躬。”帝善其如意出,赐以宫锦。刘稹平,德裕以定策功进太尉,时敖草其制曰:“谋皆予同,言不它惑。”德裕以能明专任己以成功,谓敖曰:“陆生恨文不迨意,如君此等语,岂易得邪?”解所赐玉带赠之。未几,拜御史中丞,与宰相卢商虑囚,误纵死罪,复为工部侍郎。 
  大中中,历平卢、兴元节度使。初,郑涯开新路,水坏其栈,敖更治斜谷道,行者告便。蓬、果贼依鸡山,寇三川,敖遣副使王贽捕平之。加检校吏部尚书。还为太常卿。卿始视事,廷设九部乐,敖宴私第,为御史所劾,徙国子祭酒。复拜太常,进尚书右仆射。然少行检,士但高其才,故不至宰相,卒。 
  子彦卿、望卿,从子特卿,皆第进士。 
  郑薰,字子溥,亡乡里世系。擢进士第。历考功郎中、翰林学士。出为宣歙观察使。前人不治,薰颇以清力自将。牙将素骄,共谋逐出之,薰奔扬州。贬棣王府长史,分司东都。 
  懿宗立,召为太常少卿,擢累吏部侍郎。时数大赦,阶正议光禄大夫者,得廕一子,门施戟。于是宦人用阶请廕子,薰却之不肯叙。宰相杜悰才其人,拟判度支,辞;又拟刑部兼御史中丞,固辞,乃免。久之,进左丞。性爱友,纠族百口,禀不充,求外迁。拟华州刺史,辄留中,为幸侍酬沮。后以太子少师致仕。 
  薰端劲,再知礼部,举引寒俊,士类多之。既老,号所居为“隐岩”,莳松于廷,号“七松处士”云。 
  敬晦,字日彰,河中河东人。祖括,字叔弓,进士及第,迁殿中侍御史。杨国忠恶不谐己,外除果州刺史,进累兵部侍郎。志简淡,在职不求名。周智光已诛,议者健括才,选为同州刺史,拜御史大夫。隐然持重,弗以私害公。大历中卒。 
  晦进士及第,辟山南东道节度府,与马曙联舍。于是,帅不政,法制陵颓,曙引大吏廷责之。吏负兼军职,不引咎,走诉诸府。牙将且十辈,方杂语以申吏枉,晦让诸将曰:“吏冒军名,公等不能诘,反引与为伍,奈何?”众愧谢,阖府咨美。擢累谏议大夫。武宗时,赵归真以诈营罔天子,御史平吴湘狱,得罪宰相。晦上疏极道非是,不少回纵。 
  大中中,历御史中丞、刑部侍郎、诸道盐铁转运使、浙西观察使。时南方连馑,有诏弛榷酒茗,官用告覂,晦处身俭勤,赀力遂充。徙兗州节度使,以太子宾客分司。卒,赠兵部尚书,谥曰肃。 
  晦兄昕、暤,弟昈、煦,俱第进士籍。昕为河阳节度使,暤右散骑常侍,世宠其家。 
  韦博,字大业,京兆万年人。祖黄裳,浙西节度观察使。博取进士第,浸迁殿中侍御史。开成中,萧本诈穷得罪,诏与中人籍其财,中人利宝玉,欲窃取去,博夺还,簿无遗赀。 
  回鹘入寇,以符澈为河东节度使,拜博为判官。久之,进主客郎中。时诏毁佛祠,悉浮屠隶主客。博言令太暴,宜近中,宰相李德裕恶之。会羌、浑叛,以何清朝为灵武节度使,诏博副之,擢右谏议大夫,召对,赐金紫。因行西北边,商虏强弱,还奏有旨,进左大夫,为京兆尹。与御史中丞嚣竞不平,皆得罪,下除博卫尉卿。出为平卢节度使、检校礼部尚书,徙昭义。卒,年六十二,赠兵部尚书。 
  李景让,字后己,赠太尉憕孙也。性方毅有守。宝历初,迁右拾遗。淮南节度使王播以钱十万市朝廷欢,求领盐铁,景让诣延英亟论不可,遂知名。沈传师观察江西,表以自副。历中书舍人、礼部侍郎、商华虢三州刺史。 
  母郑,治家严,身训勒诸子。始,贫乏时,治墙得积钱,僮婢奔告,母曰:“士不勤而禄,犹菑其身,况无妄而得,我何取?”亟使闭坎。景让自右散骑常侍出为浙西观察使,母问行日,景让率然对:“有日。”郑曰:“如是,吾方有事,未及行。”盖怒其不尝告也。且曰:“已贵,何庸母行?”景让重请罪,乃赦。故虽老犹加箠敕,已起,欣欣如初。尝怒牙将,杖杀之,军且谋变,母欲息众讠雚,召景让廷责曰:“尔填抚方面而轻用刑,一夫不宁,岂特上负天子,亦使百岁母衔羞泉下!何面目见先大夫乎?”将鞭其背,吏大将再拜请,不许,皆泣谢,乃罢,一军遂定。景让家行脩治,闺门唯谨。 
  入为尚书左丞,拜天平节度使,徙山南东道,封酒泉县男。大中中,进御史大夫,甫视事,劾免侍御史孙玉汝、监察御史卢栯,威肃当朝。为大夫三月,蒋伸辅政,景让名素出伸右,而宣宗择宰相,尽书群臣当选者,以名内器中,祷宪宗神御前射取之,而景让名不得。世谓除大夫百日,有他官相者,谓之“辱台”。景让愧艴不能平,见宰相,自陈考深当代,即拜西川节度使。以病丐致仕,或谏:“公廉洁亡素储,不为诸子谋邪?”景让笑曰:“儿曹讵饿死乎?”书闻,辄还东都。以太子少保分司。卒,年七十二,赠太子太保,谥曰孝。 
  性奖士类,拔孤仄,如李蔚、杨知退皆所推引。始为左丞,蒋伸坐宴所,酌酒语客曰:“有孝于家、忠于国者饮此。”客肃然,景让起卒爵。伸曰:“无宜于公。”所善苏涤、裴夷直皆为李宗闵、杨嗣复所擢,故景让在会昌时,抑厌不迁。宣宗衔穆宗旧怨,景让建请迁敬、文、武三主,以犹子行为嫌,请还代宗以下主复入庙,正昭穆。事下百官议,不然,乃罢,德望稍衰矣。然清素寡欲,门无杂宾。李琢罢浙西,以同里访之,避不见;及去,命贰其骗石焉。元和后,大臣有德望者,以居里显,景让宅东都乐和里,世称清德者,号“乐和李公”云。 
  弟景温,字德己,历谏议大夫、福建观察使,徙华州刺史,以美政闻。累迁尚书右丞。卢携当国,弟隐繇博士迁水部员外郎,材下资浅,人疾其冒,无敢绳,景温不许赴省。时故事久废,景温既举职,人皆韪其正。 
  弟景庄,亦至显官。